第四八折见景而悟,相忘江湖
「合作?」
耿照反应快极,脑海中灵光一闪,心下登时雪亮。
岳宸风恃以要挟帝窟者,除了那不知名的「至宝」之外,便是紫度神掌的雷
丹。耿照误打误撞吸走了薛百螣的雷劲,挽救老神君于五内将焚之间,若能如法
炮制,将五岛众高手的隐患一一祓去,这下可轮到岳宸风倒大楣了——这是漱玉
节的如意算盘。可惜道理虽不能说错,施行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当日明栈雪为他易筋拓脉之后,曾三令五申,不惜板起绝美娇颜,严正警告:
「虎箓七神绝虽属同源,然而碧火功毕竟不是紫度神掌,否则何须分作两门?你
的护体真气抵挡不了雷劲,这次没事,是旁人几辈子都遇不上的运气;再来一回,
极可能将你殛成了焦炭,连我也不能救!下次断不许如此了,听见没有?」
光吸薛老神君的雷丹便差点赔上耿照的小命,漱玉节的修为绝不在薛百螣之
下,眼下已无明栈雪的臂助,岂能说吸就吸?何君盼年纪轻轻,内力亦十分浑厚,
又是纯血处子、元阴滋润,养出的雷丹也不容小觑,更别提五岛内还有这么多受
制于岳宸风的好手……
若在一个月以前,耿照既知此法难行,就算不在第一时间据实以告,也必定
接口应对。但此刻,他只是沉默回望着娴雅的黑纱丽人,面上一丝表情也无,钢
刀稳稳架着弦子白皙眩人的长颈,对方稍有蠢动,便是血溅三尺的局面。
漱玉节淡淡一笑,美眸中却无笑意,暗忖道:「这少年不好对付。」嗓音不
紧不慢,悠然道:「当日典卫大人在树顶听了许久,料想应知,本门众人受制于
那」紫度神掌「之患,若无九霄辟神丹,难逃五内俱焚的凄惨收场。」
「宗主应寻名医丹士,在下不通丹道,只怕帮不上忙。」
漱玉节蛾眉微蹙,一旁的薛百螣拗得十指如炒豆一般,嘿嘿怪笑:「别跟这
小子废话!他能吸化雷丹,必与那厮同路。待老夫拿将下来,慢慢拷问出化解雷
丹的方法便是。」下巴一抬,满眼都是衅意:「来!耿家小子,当日密室之中,
咱俩还未分出胜负。今日你只消在老夫手底下走完十合,老夫便放你自去,绝不
阻拦!如何?」
耿照动也不动,半晌突然抬头。
「老神君放我自去,那旁人呢?」
薛百螣嘿嘿两声,却不接口,一双怪目迸出锐光,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少年。
耿照沉声道:「宗主口口声声说要」合作「,却不见有合作的诚意,既胡乱
拿言语挤兑,又想赚我放人。待我行出三十里后,自会将两位姑娘放回。请!」
须知岳宸风当日在不觉云上楼受困于天裂妖刀,得耿照出手才能脱险,此事
被他引为平生奇耻,欲杀耿照而后快;五帝窟替岳某人办事,又岂能不知?是以
耿照一听薛百螣的说法,便知两人在扮黑白脸儿唱双簧,把自己当成了初出茅庐
的黄口小儿耍弄。
把戏被揭,漱玉节仍是从容不迫,微笑道:「贵友尚在帝门手里,典卫大人
若不乖乖放下钢刀,妾身便将他交了出去。」
耿照知她说的是阿傻,摇头:「宗主此时才要交人,倒霉的是五帝窟。我的
朋友暂寄在此,日后我会回来带他走,届时只怕宗主拦不住。」见漱、薛两人面
面相觑,扬声喝道:「宗主!我是亡命之徒,谁敢拦我,便只有拼命而已!」转
过刀背,往弦子颈间劈落。
「且慢!」
漱玉节素手一扬,仿佛下定决心,敛衽垂颈,袅袅下拜:「是妾身胡涂,若
有得罪处,请典卫大人莫放心上。五帝窟有求于典卫大人,是诚心诚意要与大人
合作,望大人放还小女,敝门上下将奉大人为上宾,绝不加害。」
以她统辖五岛高手、总领一门豪杰的身份,这话实已说得软极。耿照心中不
无慨叹:「为了女儿,她什么也顾不上了。」面上似不为所动,沉声道:「要谈
合作,我只听宗主一句话。」
漱玉节与薛百螣交换眼色,纤纤玉手一挥,何君盼会过意来,回头吩咐了几
句。
月门外,一名潜行都卫领命而去,片刻后阵阵脚步窸窣,原本退至小园外的
帝窟人马纷纷撤出廊间。耿照运起先天胎息监听动静,声息直退出里许才渐失目
标,众人俱都撤离了阿净院。
小园廊内,除了受制的双姝之外,偌大的五帝窟便只剩下宗主及两名神君。
耿照眉目不动,沉稳如山,仍在等待。漱玉节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字地说:
「五帝窟与那岳宸风之仇,不共戴天!愿与典卫大人合作,共谋应付之策!」
「好!」他并未考虑太久。盱衡形势,帝窟众人的所欲与所惧与他最为一致,
孤身一人或许利于逃亡躲藏,却无法挽救阿傻,或从岳宸风手里夺回赤眼。
还有另一件事,也令耿照放心不下。若郁小娥所言非虚,明姑娘并未落入天
罗香之手,以聂冥途的武功和伤势,要偷袭得手、伺机逃亡不难,想撂倒武功智
计均超人一等的明栈雪,还要挟持她远离莲觉寺,这可能性实在太低。
扣除这两者,还有谁能限制她的自由,令其无法返回耿照身边,与之会合?
——尽管万般不愿,他仍无法驱除脑海中自然而然浮现的「岳宸风」三字。
明姑娘与岳宸风,就像针锋相对、势均力敌的两枚箭镞。光与影、刚与柔,
彼此了解却又实力相若,只要任一方稍占优势,便要立刻吞噬对手……
(有没有可能在当晚,岳宸风也来到莲觉寺,在娑婆阁撞见了那一场激烈的
围杀搏斗,乘机抓住了明姑娘,以致天罗香出手落空?)
他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唯一的方法,就是亲至岳宸风处一探,以确定明栈雪的失踪与他无关。
耿照摇了摇头,强迫自己驱散脑海中纷乱的杂识,本要放还琼飞,忽听漱玉
节低声道:「请典卫大人放回小女。」心念一动,倒转神术宝刀,啪啪两声,拍
开弦子的穴道。
尽管隔着层层衣布,仍能清楚感觉她的肌肤细如敷粉,曲线滑如水的美背浑
无半分积赘,纤匀之余,偏又不露一丝硬峭。这冷冰冰如霜刃一般的女郎,身子
却柔若无骨,耿照想起当日枕在她胸前之时,那枕着两只薄膜水袋似的温绵细软,
耳根微微一热;心神略一恍惚,掌中余劲所及,推得弦子往前踉跄几步。
她还未回过头,微带透明的手背已绷得青白,那柄直刃刀泛着狞恶青光,似
将出手。
「弦子,过来!」漱玉节扬声叫唤。
苗条的黑衣女郎闻声一停,还刀入鞘,长腿交错,飞快回到主人身边,垂首
静立一旁。耿照也将神术插回鞘中,弯腰把琼飞抱起,薛百螣奔前几步,厉声道:
「交给老夫,别拿你的手碰她!」
耿照想起曾在密室之中口出狎亵,虽属无心,到底是在人家爷爷面前说的,
一时间理不直气不壮,只得讷讷将人放下,琼飞却晕晕迷迷的攀着他的脖颈,迭
声轻唤:「爷爷……爷爷……」苍白的小脸泛起两抹热病似的晕红,不见了平时
的骁悍跋扈,出乎意料的可爱了起来,犹如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微蜷小猫,令人不
禁又爱又怜。
薛百螣接过孙女,回头交给漱玉节,冲耿照冷笑:「你好得很啊!净吃小女
娃豆腐,算什么英雄好汉?」
耿照脸一红,讷讷挠着光头,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仿佛做了什么坏事被活逮
的小男孩,支支吾吾:「我……不是……唉……」忽生感应,猛地仰首下腰,及
时避过迎面一爪!薛百螣却毫不放松,唰唰两声,铸铁也似的黝黑十指屈成鹰爪,
由上往下一抓,眼看便要将他剖腹开膛!
「老神君……你这是做甚!」
耿照着地滚开,衣摆被扯去了一幅,模样十分狼狈。
薛百螣冷笑不语,手上奇招迭出,变幻纷呈。他虽折损了三成功力,但雷丹
尽去后,又经数日的调养,与密室时已不可同日而语。耿照避过两合,第三招再
无闪躲的余裕,忙不迭地叫苦:「上当!」双掌回旋扫出,大开大阖,以「不退
金轮手」之招相应。
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是天下硬功中的绝门,指间能持刀握剑,转动巨戟大
枪、独脚铜人等重兵如无物,十根手指坚逾金铁,足以洞胸穿腹。耿照的手掌与
之相触,就像撞上了精钢硬岩,若非有碧火真气护体,早已筋骨摧折。
他挡得几下,忍痛向后跃开,赫见两臂条条瘀青,如遭鞭笞,风吹直若针刺,
痛楚难当。
薛百螣也不追击,摆开架式,冷笑道:「怎么?你就只有这点本事?」
耿照闭目咬牙、喘息浓重,片刻忽然睁眼,大喝一声易守为攻,招式变得极
其刚猛,拳掌如锤突进,劲风迫人,正是当日聂冥途用以对付《役鬼令》神功的
一路「金刚杵手」。
薛百螣双目一亮,大声赞道:「来得好!」十指紧握,也把拳头当成了铜瓜
铁锤来使。两人四臂抡扫,直拳相对,竟爆出一连串金铁对撞的闷钝声响,震得
人胸中沉郁,嗡嗡有声。
漱玉节静静旁观,心中纳罕:「这少年内力惊人,招数亦精,怎地两者却各
行其是,配合起来如此生疏?不知他是本有一身深厚内功、新近才学了这路拳脚,
还是原本就练熟了外门招式,不久前才得了一身内功?」
场中二人以快打快,一路二十式的「金刚杵手」转眼使到了头,耿照想也不
想,顺手又从第一式用起,薛百螣是何等样人,一见他臂抬肩动,登时便认出了
这一手,压着势头往死里打,耿照原本法度严谨的攻势一下便乱了套,慌忙还了
几式「不退金轮手」、「白拂手」、「化宫殿手」的守势,新招一出夺人耳目,
居然让他拼了个不进不退。
薛百螣一凛:「这小子压箱宝还未出尽,瞧你能有什么手段!」冷不防踹得
他倒退几步,仍不追击,不紧不慢地拉开架式,瞇眼冷笑,满脸都是衅意。
耿照不觉动了意气,心想:「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是什么意思?」闭目思
索片刻,改以一路「宝剑手」突围。薛百螣冷笑一声,五指并拢成「斩魔剑」势,
也以手刀掠、削、抹、刺,所使俱是长剑的套路。
「蛇虺百足」不单锻炼指力,也有对应的招式,一双精钢也似的指掌模拟百
兵,合计一百零八式,故称「百足」。薛百螣半生浸淫兵器拳脚,耿照却只是半
路出家,鬼手纵使精妙,临敌的威力犹不及原来的两成;要不多时,「宝剑手」
也败下阵来。
他闭目片刻,改以炽烈如火珠的「日精摩尼手」对敌;落败之后,再换属性
全然相反的「月精摩尼手」、招里藏招的「化宫殿手」、劲若阴雷的「宝钵手」,
以及号称诸部刚猛第一、更胜于金刚杵手的「跋折罗手」……转眼金刚部八路使
完,又改用莲华部的「红莲华手」、「宝镜手」、「宝印手」、「莲华合掌手」、
「军迟手」、「锡杖手」——薛百螣虽是一一击回,眼看自家的「蛇虺百足」也
将到头,不觉心惊:「渡头交战时,他决计没有这样的身手!便是在密室里,也
不过才换几路手法而已……短短数日间,他上哪儿学了这些奇招,又如何记得起
来?」
「薜荔鬼手」本是天下擒拿手法中的绝学,招数之精、套式之繁,任一路练
得精了,都足以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须得花费数年、乃至十数年的苦功,方能
够略有小成。
昔日聂冥途受困娑婆阁,花了一年的工夫,终于破解观音像与罗汉图的秘密,
以狼首的武功才智,也得苦练二十余年,才将八部四十路的招式套路融会贯通。
耿照入娑婆阁不过短短两夜,岂能尽学其招,还记得分毫不差?
旁人觉得神奇,耿照自己的惊讶只怕还在他人之上。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是在密室中与薛百螣交手之时。
当时情况紧急,为了保命,他顺手使出那几日间念兹在兹、不住钻研苦思的
菩萨像招数,片刻一路「白拂手」即将使完,正自着急:「怎么办?怎么办?」
脑海里忽浮现阁楼里的情景,并非白驹过隙似的匆匆一瞥,而是完完整整的、犹
如图片一般的清晰画面,可以任意检视画面中的所有角落细节,绝不会因为一时
的恍惚茫然而产生动摇。
耿照在心里,错愕地对着那幅凭空浮现的阁楼内景发怔。
但现实中的拼搏已不容他犹豫——假想的「目光」由雕有白拂手的千手观音,
移到了旁边紧邻的另一尊,耿照依样画葫芦,模仿精致的木雕手路使出从未练过
的防御套路「榜牌手」,堪堪格住薛百螣的攻势。
也多亏薛老神君当时怒火上心,拼着不用内力,也要搧这「小淫僧」几耳光,
逼得他不住对照心中的阁楼影像,一一模仿观音手法相应。之后耿照与狼首过招
时用的那几路「薜荔鬼手」,可说是老神君于密室中一手催生。
这几日在大佛腹内等待明栈雪归来的同时,他又反复试验了几遍,现在不需
要在脑海里叫出整间阁楼的场景了,只消想着「白拂手」,便能看见那尊雕有招
式的千手观音,随想随有,还能叫出不同的几尊相互对比,又或与聂、薛交手的
影像相对照,就像是这些画面被分门别类,放入不同的抽屉里——只消打开抽屉、
取出图片,便能轻松比对观视,一点儿也不费力。
(一格一格的……抽屉。画面就像图片,被分门别类放入了抽屉。)
——夺舍大法!
琴魔将神识灌入他的脑中时,耿照感觉记忆像是一格格的屉柜,从原本所在
的位置脱出,落入吞噬一切的黑洞里。要不是他及时忆起自己是谁,「耿照」早
已不存于世,留下的是琴魔魏无音的意志。
(这奇妙的现象,一定是夺舍大法所造成!)
他收摄心神,默念着琴魔前辈所授的口诀,透过「入虚静」的法门,几乎是
一瞬间便潜入了意识的空明之境,连一点困难也无。朦胧之间,耿照只觉身在一
片深幽无际的空间里,记忆的片段信手拈来,就像一幅幅绽放着微弱光晕的半透
明图画——说是「画面」其实也不甚精确,他随手翻出一页,那是在娑婆阁前、
聂冥途狠狠毒打他的某个瞬间。耿照轻触着悬浮在半空中的光页,剎那间,狼爪
着体的疼痛、身在半空的感觉,风声、蝉鸣、夜枭尖啼……一一历遍,真实得像
是回到了那一夜。
他并不知道,这些信息早已超越了他的知觉记忆,被无比妥善地储存在潜意
识之中,人人都一样。
但「夺舍大法」彻底改变了耿照。对常人来说,掌管知觉记忆的「脑海」仿
如其名,是一片不知深浅的灰色海洋,虽说是无边无际,却永远只能看见浮在海
面上的记忆片段;一旦有新的记忆掉下来,旧的就会沉入海底,久而久之便不复
想起。
经夺舍大法改造之后,脑海不再是一片无边灰海,而是一格一格的抽屉,所
有存入的信息——无论有无自觉——都被分门别类地收进不同的抽屉。对他而言,
世上再也没有「遗忘」这件事,所有你经历过的事物、感觉将永不消失,只要你
愿意,随时都能打开抽屉,把记忆取出来,一次又一次的回到当下——莲华部八
路手法转眼已毕,耿照真气悠长,丝毫不倦,对薜荔鬼手的体悟越多,自信心也
越来越强;手势一变,改以如来部的「施无畏手」拆解,三招里已能抢攻一招,
有时还能稍占上风,逼得薛百螣回臂防守。
一旁观战的漱玉节焦躁起来,心想:「这少年的武功,怎地仿佛越打越多,
招式倒像凭空生出一般,用也用不完?」忧心老神君大病初愈,再拖下去难免生
变,转头道:「弦子,剑来!」
弦子解下腰畔的灵蛇古剑——那柄直刃刀——双手捧上。漱玉节接过一掂,
对弦子使了个眼色,忽将古剑往战圈掷去,清叱:「老神君接剑!」
耿照背向漱、弦二姝,乍闻脑后风至,回臂一勾,轻轻巧巧将灵蛇古剑抄在
了手里,冷不防薛百螣双手连击,更不消停,如雷奔电掣一般;耿照单臂连挥带
格,硬是挡去了七八手,终究还是「啪啪啪啪啪」连挨五记,被打得向后飞出,
百忙中转身一印,「砰!」与漱玉节对了一掌,只觉她掌心温软,轰出的掌劲却
十分强横。
耿照的身形借力一抛,稳稳落地,忽有一道乌影黏缠直上,仿佛自脚底的影
子里窜了出来!来人抢握灵蛇古剑的直柄,顺势一抽,森冷的银光由下而上,
「飕!」一声掠过耿照的咽喉鼻尖,若非先天胎息生出感应,他抢先一步挪开分
许,眼下便是一分而二的死状。
(好……好厉害的逆手拔刀术!)
耿照躲开致命一击,踉跄两步,一双铁铸般的鹰爪已扣住颈背肩胛,劲透筋
脉要穴,掐得耿照膝弯一软,半身脱力,不由得单膝跪倒,手中的灵蛇古鞘匡当
落地。
身后,传来薛百螣不满的声音:「宗主!你这是瞧不起老夫么?」
「老神君言重啦。再打下去,只恐惊动了旁人,难免走漏风声。」漱玉节温
婉一笑,抿唇道:「老神君觉得如何?」
「确实不坏!有一拼的本钱。」
耿照半边身子酸麻,被扣住的肩臂剧痛难当,弦子划伤的虎口兀自淌血,不
觉恼怒:「你们在胡说什么?堂堂一派之主,竟然出尔反尔,也不怕江湖人笑话!」
薛百螣怪眼一翻,嘿嘿怪笑:「江湖打滚,出尔反尔的多啦!却非是咱们五帝窟。」
「什么?」
「你不是要看诚意么?这便是我家宗主的诚意!」薛百螣手一松,推得他向
前几步,差点翻个了筋斗。耿照握紧创口,活动酸麻的腕臂,浓眉紧蹙,一下子
摸不清这帮人打的是什么主意,索性闭口不语。
葛衣白巾的黝黑老人怪笑几声,负手道:「若无诚意,咱们就该绑了你去见
岳宸风,虽不能解去雷丹的威胁,起码也能换几年解药;若想要了你的小命,方
才亦可动手。不杀你也不会卖你,这便是我们的诚意。
「再说了,你若能祓去雷丹,武功修为必定不弱。老夫前两次与你交手,却
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为防有个什么变量,只好试你一试。要不,我们的诚意既
已拿出,你的诚意又在哪里?」
耿照半信半疑,漱玉节敛衽施礼,垂颈道:「适才多有得罪,请典卫大人原
宥则个。」从裙裳里拈出一枚晶莹可爱的羊脂方坠,随手交给了弦子。「这是敝
门的疗伤圣药」蛇蓝封冻霜「,对于外门金创极具疗效,请典卫大人笑纳。」
弦子握着玉坠子走到他身前,弯腰拾起刀鞘,将灵蛇古剑还入鞘中,斜插腰
后,小心旋开玉坠顶端的珠状枢纽,这方坠竟是一只精工雕琢的玉瓶。
她将形如鼻烟壶的羊脂玉瓶往掌心点了几下,倒出一大把蛙卵似的晶莹小珠,
珠内一点漆黑药心,十分巧致。
耿照与她贴面而立,相距尚不及一尺,见她修长的身子当真薄到了极处,浑
如一片冷玉雕成,肩若刀削、鹅颈尖颔,如此高挑窈窕的人儿,纤腰却堪可盈握;
略一俯身,怀襟里飘来一股温温融融的幽淡清氛,竟似晨雾间托着露珠的鲜嫩花
草,分外宜人。
弦子拉起他的伤手,耿照很是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来好了。」弦子看
都不看他一眼,从怀里取出一条雪白的手绢,浓睫微颤,冷道:「你知道怎么用?」
耿照一时语塞,神情十分尴尬。她将大把药珠送入口中,姣美的尖颔一阵轻动,
低头将嚼碎的药末唾在他的创口上,用撕成长条的白绢扎起。
耿照顿觉伤口一阵清凉,疼痛大减,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那「蛇蓝封冻
霜」的药性所致,仿佛连她的津唾都有一股新鲜青草似的芳香,丝毫不觉污秽。
弦子执起他另一只手掌,掌心里的斑剥长痂才刚要剥落,愈合大半的创口鼓起一
条蜈蚣似的丑陋肉疤,横掌而过,正是那日夺采蓝之剑所遗。
弦子的十指便如她的人一样,极细极长,尖端如玉质般微透着光,指尖的触
感微凉,若非还有匀了层粉似的酥滑,几与上等的羊脂白玉无异。
耿照的手被她捧在软滑的指掌之间,肤触又细又凉,呵痒似的酥麻之感直要
钻进心窍尖儿里,耿照臊得耳根火红,正要寻个什么借口推辞,弦子忽从靴筒里
抽出一柄蛇匕,冷不防地在他掌上划一刀,伤疤顿时迸裂开来,鲜血汩汩而出。
她的身手固然快绝,仍快不过先天胎息的感应,只是她这一着不带丝毫杀气,
耿照虽已察觉,却没有抽身应变,静静看着她嚼碎药珠、唾在新割的伤口上,仔
细用丝绢包扎妥当。
「用了蛇蓝封冻霜,」她垂首打了个小结,依旧不看他一眼,低声道:「以
后就不会留疤。」
「多谢姑娘。」耿照讷讷点头。
弦子也不理他,径自转身离开,苗条的背影冷若冰锋,未受脂粉沾染、鲜洌
如沾露嫩草般的处子体香却在耿照鼻端萦绕不去,便如掌上她那凉滑细腻的指触,
万般缠人。
耿照暗提一口真气走遍全身,不似有中毒的迹象,精神反而更加畅旺,双手
伤处已无疼痛之感,那「蛇蓝封冻霜」果然是极名贵的金创灵药,稍放下心来,
冲着漱玉节遥遥拱手:「多谢宗主赐药。」
漱玉节摇头微笑。
「是妾身谢典卫大人才对。敝门受制那厮多年,饱受欺凌折辱,若无大人援
手,只怕苦日子便如漫漫长夜不见天日,不知伊于胡底。」耿照连连摇手,想了
一想,又道:「有件事,在下须向宗主说明。」将方才遭遇符赤锦的事说了一遍。
「我见符姑娘与岳宸风的关系不同一般,若将少宗主的无心言语泄漏给岳宸风知
晓,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漱玉节笑容倏凝,薛百螣见她神情不对,身形微晃,倏将昏迷不醒的琼飞远
远抱开,怪眼一翻,沉声道:「小孩儿不懂事!说都说了,杀了她也没用。」
何君盼快步走过长廊,提着裙角衣带娉婷而来,也帮着劝:「宗主勿恼。都
说是」拿贼拿赃「,空口白话,不止难以取信于人,若是扑了个空,料想岳宸风
也放她不过。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安置典卫大人才好。」
漱玉节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咬牙道:「为了这个小畜生,我们还要担上多
少风险,付出多少代价!啸舟……唉!」顿了一顿,似想起还有外人在,歉然道:
「典卫大人,为防那厮突然杀来,妾身想在这阿净院里另觅一处房舍,让大人暂
时栖身,不知典卫大人意下如何?」
五帝窟众人均驻守在王舍院中,这话是将他当作了盟友来征询,不但充分表
示信任,也将耿照的安危置于第一优先。「便按宗主的意思。」他也不想身处帝
窟众人之间,行动难免不自由;思考片刻,突然抬头:「不过,我想先见一见我
的朋友。」
◇◇◇
耿照随漱玉节等回到王舍院的大院里,漱玉节命人安置了昏迷不醒的琼飞之
后,亲自领着耿照来到后进的一小间独院之中。院里的厢房门窗镂空雕花,并无
加上铁链锁头之类,天井处有一片种满菜蔬的圃畦,环境十分宁静。
院外仅有两名潜行都的黑衣女郎看守,一见宗主前来,纷纷躬身行礼。
漱玉节玉手一挥,转头对耿照微笑道:「贵友便在房中,典卫大人请自便,
妾身在此候着,不打扰二位啦。」耿照微微颔首,径自穿入月门、越过苗圃,走
上檐前阶台,推门而入。
房中布置精洁,一人身穿雪白中单,赤足盘坐在锦榻上,模样像是行功已毕,
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一头黑发梳理齐整,在发顶上挽了个髻,更衬得容貌清秀
绝伦,直比女子阴柔之美,却不是阿傻是谁?
当夜渡头一别,恍若隔世,耿照难掩心情起伏,迈步欲入,却不小心踢到门
坎,差点栽了个大跟斗。
阿傻虽听不见,但再细微的震动都逃不过先天胎息的感应,倏地睁眼,却见
一名年轻的兰衣僧人站在门前,呆呆望着自己,五官既熟悉又陌生,不觉傻了,
两人就这么隔着大半个房间直发愣。
片刻他忽然醒觉,双目圆睁,张大嘴巴,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耿……耿照!」
畸零的语调嘶哑怪异,缺乏起伏,却再也熟悉不过。耿照大叫一声,张臂冲上前
去,阿傻光着脚板奔下床来,两人在房中央撞成了一团,四臂交缠、又叫又跳;
半晌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看见你平安无事,真是……真是……」耿照横臂抹脸,咧着嘴大笑:「真
是太好了!」
阿傻无法流泪,神情却也十分激动,无论如何比划也赶不上心急,嘴里咿咿
呀呀乱叫一气。耿照不住去拨他的手:「慢点……慢点!我看不懂!」四条手臂
你推我搪的,最后索性朝天一掀,两人滚倒在地,放怀大笑;笑得累了,这才并
头不动,胸膛不住起伏,肚皮全朝向屋梁顶。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阿傻。」耿照目光投向房脊,喃喃说道。
阿傻未见唇形,不知他说了什么,但两人之间似有默契,天生聋哑的白面少
年也跟着点了点头。
耿照坐起身来,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啧啧称奇:「她们对你不错嘛!小白脸。」
「还好啦。」阿傻胡乱摸他的脑袋,嘻嘻贼笑:「你光头挺好看的,小和尚。」
「去你的!」耿照轻轻揍他一拳,自己也笑起来。
回想起来,渡头的那一夜简直就像是前世的死别。记忆中越是艰险难当,重
逢后便笑得越酣畅,仿佛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不过是茶余饭后兴之所致
的趣闻谈资,如此而已。
阿傻本就是男生女相,梳洗洁净、换过新衣之后,俨然是浊世翩翩佳公子,
文质娟秀清逸绝俗,若再手持玉笛什么的,简直就像不小心坠入凡尘的的月夜谪
仙。漱玉节故意隐匿不报,原是为了不遂岳宸风之意,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
名少年身有残疾,十分可怜,偏偏样貌又讨人喜欢,这才把他留了下来。
这几日不只负责阿傻日常起居的侍女满怀怜爱,曲意照拂,就连外头看守的
潜行都卫也频频趁职务之便,隔着镂窗大饱眼福,借机偷看这名苍白纤弱、比女
子还要美貌的俊美少年,姐妹淘之间常私下品头论足。
耿照不知他在此间大受欢迎,明栈雪尚在之时,还着实担心了几昼夜。两人
随手比划,最后索性席地盘腿,交换别后所遇。
当夜渡江之后,阿傻与老胡这一路遭黑岛埋伏截击,阿傻很快就被制服,昏
迷不醒,对其后之事也不甚了了。这几日受到五帝窟的善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自也无法得到更多的情报。
耿照将被岳宸风追杀、破庙又遇天罗香,乃至赤眼失落等,扼要说了一遍,
歉然道:「修老爷子的明月环刀我没保住,应该也落到了岳宸风的手里。你别担
心,我一定帮你找回来。」解下背上的神术刀:「这是我新得的一柄利刃,你拿
去防身,权当是抵押罢。待我取回修老爷子的宝刀,你再还我便是。」
阿傻摇了摇头,举起疤痕累累、萎如枯焦的两只手,意思十分明白:「给了
我也没用,你留着罢。」本欲接过神术刀掂一掂,谁知细瘦的臂膀完全撑持不住。
耿照见状忙把刀接了回来,以免他砸伤自己。
阿傻勉强一笑,冲他比了比手势:「我家的赤乌角刀很厉害,这刀还不够沉。」
耿照笑道:「我没打算对上赤乌角。除非万不得已,我见了岳宸风肯定是脚
底抹油,先溜为妙。」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两声,又是一阵捧腹。
好不容易收了笑声,耿照从内袋里取出一只油布包,珍而重之的交给阿傻。
油布包着的正是「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的遗物,西山清河修氏的族谱
《铸月殊引》与《清河后录》两书。当日老胡在鬼头岭的草庐中搜了出来,交给
耿照贴身收藏。纵使这一路历经艰险,他始终不敢大意,妥善保管。
「这你拿着。」
耿照看着他的眼睛,确保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被遗漏。
阿傻忽有所感,咿咿呀呀地猛摇头,要将油布包推回去,双手却被牢牢握着,
动弹不得。
「你听好,阿傻:若我有什么万一,我不希望这物事落到岳宸风的手里。我
会想方治好你的手;在那之后,无论有多辛苦,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莫让修老爷
和修姑娘为你白白牺牲。」
阿傻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将布包谨慎地收进怀里。
「要从岳宸风处夺回赤眼刀,送交白城山的萧老台丞,需要五帝窟的协助。
她们有求于我,想必也不会为难你,你且在这里安心住着。待我打听到老胡的下
落,再来与你会合。」阿傻点点头,比了个手势。
「我明白,我自己会小心。」耿照犹豫片刻,又道:「阿傻,我见到你大嫂
啦。」
阿傻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无怒无喜,竟是毫无反应。
「明姑……明栈雪,她本来也在这里。是她从岳宸风的手里救了我。」
阿傻面无表情,片刻后才打手势:「小心她害你。」
耿照只得点头,半晌无言,又道:「她……似乎很惦记你,想见你一面。」
阿傻摇头。
「我没想见她。」
「你……还恨她么?」耿照试图望进他的眸中。
谁知,那双比女子还要好看的清澈眼底竟掠过一丝讶然,阿傻被问得有些错
愕,怔怔发呆,那神情耿照曾在「不觉云上楼」见过,就在他描述着与嫂嫂偷情
的那一段时,同样的空洞淡漠,仿佛心上一片荒芜。
「恨?」阿傻笑起来:「我从来就不恨她。若不是你提起,我早忘了这个人。
再说,我恨她做什么?就算偶尔会想起过去的事,与她比将起来,我更该恨的…
…」
俊美的半残少年寂寞一笑,垂落长颈,微带透明的脸庞浮现淡淡青络。
「是我自己。」
◇◇◇
耿照掩上房门,回见漱玉节还候在月门边,一身玄素相间,风姿凛秀如玉梅,
心想:「她是一门宗主,何等气派!今日却屏退了手下之人,独自在此等我。」
微感歉疚,躬身道:「劳宗主久候,是在下一时不察,多耽搁了时间。」
漱玉节微笑摇头。「典卫大人客气。妾身已为贵友号过脉,抓了些温补的药,
再多休息几天,自能恢复元气。典卫大人无须挂怀。」
耿照拱手:「多承宗主照拂,在下铭感五内。」漱玉节素手微抬,优雅地往
后进一比:「有劳典卫大人移驾内堂,妾身已备好了茶点。请。」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耿照嗅得她身上温温融融的兰馨芬芳,眼角余光中尽
是雪肌腴漾,波涛汹涌,不禁心神一荡,暗忖:「也难怪岳宸风如此觊觎她的美
色。却不知她芳龄几何?女儿都这么大了,怎地一点儿也不显老?」忽听漱玉节
笑着问:「典卫大人在想什么?」
耿照面上微红,总不好和盘托出,灵机一动,摇头道:「在下有一事不明,
却不好直问宗主。」漱玉节瞥了他一眼,温婉的眼神中掠过一抹少女似的顽皮狡
黠,仿佛看出他这话不尽不实,只是不戳破而已,抿嘴笑道:「典卫大人但说无
妨。」
「我见贵派行事磊落、气派雍容,宗主与薛老神君皆是一等一的人物,怎会
……与岳宸风那厮扯上了干系,为他所制?」
漱玉节幽幽叹了口气。
「这也没甚不好说的。典卫大人可知,我五帝窟历代均是由女子掌权?」
耿照原本不知,但那日听琼飞与岳宸风的对话,模模糊糊得了些印象,老实
道:「当日曾听少宗主提及。在下初涉江湖,之前的确不曾与闻。」
漱玉节解释道:「我帝门嫡传武学,须纯血之人方能练成。而男子中符合条
件者少,久而久之,便以女子为尊。帝门中,男子最高可做到神君,但若要继承
宗主的大位,唯女子而已。」
「原来如此。」
「过去百余年来,这宗主之位多由红岛符家所有,但本门先代的」火日玉精
「符承明符老宗主逝世后,后继之人才能平庸、难以服众,五岛之中便有人兴起
了取而代之的念头,纠众叛乱,欲以武力强行统一五岛,打破数百年来祖宗传下
的规矩。」
耿照心念一动。
「这领头叛乱之人,莫非是男子?」
漱玉节抿嘴微笑,曼声道:「典卫大人好聪明。这人武功极高,单打独斗,
门中任谁都不是他的对手。说来也算是妾身侥幸,想了个法子将他制服,最后才
平息这场动乱。事后论起功劳,众人都举荐我接掌宗主之位,妾身万难推辞,这
一做便做到了今天。」
「宗主太谦虚啦。」耿照微微一笑,拱手说道。
漱玉节含笑不语;片刻,才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符老宗主的小女儿,名唤符若兰,从小是与我一块长大的。她说符家几代
都是宗主,断不能将大位交出,但她的武功、人望均不足以服众,闹了几次不肯
消停,竟然提议摆擂台,以武论尊,胜者可一统五岛。
「符若兰武功有限,家传的帝字绝学」蛇蜕大法「练不到家,我与薛老神君
都觉有诈,然而这却是最快、也最无可争议的法子,最后也只能答应。」
她叹息道:「后来发生的事,谁也料不到。」
「符若兰勾结了岳宸风那厮,偷偷将他送入岛内,本要趁乱偷取一样至宝,
要挟我等就范。谁知岳宸风得手之后,却未将那宝物交给符若兰,反而趁着我与
薛老神君交手之际,将雷劲打入我等体内。
「场中就数我二人武功最高,居然被他轻易制服,众人碍于宝物,投鼠忌器,
五岛首脑俱被挟制,从此生不如死。」
耿照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众人仇视符赤锦、乃至火神岛符家的原因,心中不
无感慨:「一个人才济济、独立于世的门派,就这样被自己人给卖啦。却不知那
符若兰最后,到底得到了什么?她与符赤锦又是什么关系?」
漱玉节察言观色,似是听见了他心中之问,淡淡一笑:「岳宸风控制五岛之
后,头一个杀鸡儆猴的就是符家。红岛的高手被他清完了一轮,符若兰更是沦为
他采补邪术下的牺牲品,不但全身元阴及功力被汲取一空,死前还饱受折磨,下
场极为凄惨。
符家的嫡裔折损殆尽,万不得已,只好从移居岛外的旁支找继承人。
符老宗主有个孙女儿,血统甚纯,其时业已许了人,丈夫是岛外之民。小两
口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谁知丈夫却在前度的动乱里死于叛党之手,十来岁的新
妇顿成了小寡妇。
耿照心念电转,转头道:「那便是符赤锦啦,是不是?」
「嗯。算起来,符若兰还是她的亲姑姑。」漱玉节续道:「她运气不好。纯
血男子与外岛女子能生出纯血女儿的,几十年间都未必能有一个,偏偏她就是了。
她从小和岛上的牵连不深,连武功都是外学,怎么也轮不到她继位。反正早晚要
嫁给外人的——大家都这么想,恐怕她自己也是。
「那时符赤锦新寡不久,才将丈夫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又被接回岛上来担
任神君;底下人瞒着她反岳宸风,事迹败露后,红岛被屠杀一空,她也教那厮给
玷污啦。小的时候还是个挺好的姑娘,唉。」
耿照听得不忍,心下恻然,忽地浓眉一挑,击掌道:「是了,宗主不担心她
会向岳宸风告密,是因为符姑娘对他的痛恨,其实并不亚于岛内众人?」
漱玉节温雅一笑,摇了摇头。
「其实我担心得很。但君盼说得没错,若无实据,岳宸风未必信她。符赤锦
是聪明人,这条线报不是大好便是大坏,她若想领这个功,这几日里必定会来踩
踩盘子探探风。等她再出现,我们就要小心啦。」
耿照想想也是,眼看长廊将尽,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不吐又觉不快,犹
豫了半天,才开口问道:「宗主先前说的那个叛乱之人,是否就是那人称」苍岛
战神「的木神岛神君肖龙形?」
漱玉节抿嘴微笑,并未回答,片刻才淡然道:「在五帝窟之中,」肖龙形
「这三字乃是禁忌里的禁忌,望典卫大人以后莫再提起。」语声依旧温柔动听,
眸中却无笑意。
长廊尽头有间小巧的花厅,四下无人,只有弦子守候在门前,见得漱玉节来
微一躬身,利落地将门牖打开,引领二人进入。「少宗主的情况如何?」漱玉节
待耿照落座后,自己也坐了下来,随口向弦子问道。
「少宗主用过汤药,这会儿应该睡了。」
「嗯。」
漱玉节眼神一瞟,毋须开口,弦子便会过意来,将门窗小心闭起、放落纱帘,
以免厅内的密谈泄漏于外。正要退出厅去,却被漱玉节叫住:「你过来。」
「是。」
优雅婉约的雍容丽人端起几上盖杯,对耿照作势一停,殷殷微笑:「典卫大
人,请。」耿照执杯还礼,一时摸不清她要做什么,盖杯捧在手上,却未就口。
漱玉节好整以暇地抿了口香茗,拂去裙膝上那看不见的尘沙,怡然道:「妾
身不只礼遇大人,更善待贵友,对于本门与岳宸风的前缘夙怨,也是推心置腹,
尽说与大人知晓。这份诚意,望典卫大人心有所感。」
耿照点头道:「宗主之诚,更无二话。」
「既然如此,」漱玉节道:「该轮到大人显露诚意啦。」
耿照猝不及防,听得一愣。
「宗主的意思,恕在下……」
「老神君之疑,妾身同样也有。」
她若无其事的端起香茗,巧笑倩兮的模样,似与至亲闲话家常,娴雅中带着
一派少女似的烂漫天真。「典卫大人虽为老神君祓去了雷丹,妾身却禁不住想:
这手段是否十拿九稳?是不是可一不可再?能否救得我全岛之人……这些疑虑在
合作前,须请典卫大人给个交代。」
耿照背脊发寒,强自镇定,沉声道:「宗主要如何交代?」
「也不难。只消典卫大人当着妾身之面,再施展一次祓除雷丹的绝艺,妾身
更无疑惑,愿率我五岛之豪杰,供典卫大人驱策!」指着身畔侍立的弦子嫣然一
笑,妙目凝光:「请典卫大人一试,为这孩子祓去雷丹,如何?」
第四九折断鹤续凫,天涎雷鼓
莫说耿照措手不及,连素来冷面的弦子都怔了一怔,清澈的眸底掠过一丝极
细极微的讶色。漱玉节命她解开两只臂鞲(音「勾」,皮革制成的护腕),卷起
袖管,伸出一双欺霜赛雪似的莹白皓腕,掌缘橘粉、青络淡细,肌下若有骨骼,
只怕也是精雕细琢的玉架子。
「典卫大人若要施术,须一探脉门否?」
漱玉节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温婉的笑里似藏着一丝狡黠。
耿照忽觉符赤锦赠她的「狐狸精」三字考语,真是一点没错;狐狸若化成了
人的形貌,约莫便是眼前身披玄素的淡雅美妇。
「还是典卫大人的祓雷之术,须触及身子其他隐密处?」她一打响指,玉靥
上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样,眸子里却连一丝笑意也无。「弦子,褪衣。」
修长的黑衣女郎想也不想,径伸手去解腰带,神情平静无波。
「且慢!」
耿照索遍枯肠,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变的说法,把心一横,举手喝止。「宗主,
不用让弦子姑娘解衣。在下……并无化解雷丹之法,当日救得老神君的性命,其
实是侥幸。」匆匆将吸化雷丹的难处解释了一遍。
漱玉节冰雪聪明,纵使不通碧火神功,也约略弄懂了他的意思:耿照并非是
不能吸出众人体内的雷丹,只是若无明栈雪的帮助,他自体也未必能将雷劲化为
己用;更别提在吸化的过程中,须冒雷劲灼身的风险——明栈雪说过了,上次没
事,是耿照交了好运,可一不可再。
她轻轻一哼,放下盖杯,冷笑道:「原来典卫大人想做无本生意来着。妾身
若不问,典卫大人打算何时才说?」耿照自知理亏,说开了反倒坦然,回口道:
「宗主恕罪。方才为逃出重围,便是真的不会,也只能说会了;宗主若易地而处,
能直承不讳否?」
漱玉节樱唇微抿,轻轻哼笑一声,却未答话。
「况且,在下并非全然帮不上忙。」耿照见她并未发作,心中又多几分把握,
续道:「方才也曾提过,我有个朋友,是一位姓明的姑娘,对雷丹的了解远胜过
我。明姑娘与那岳宸风有隙,我怀疑她的失踪与岳宸风有关。宗主若能帮忙探听
明姑娘的下落,以她对雷丹的认识,必能解决五帝窟的心头大患。」
漱玉节冷笑:「本门未得好处,倒要先付利息了?典卫大人打的好算盘。」
弯细的螺黛柳眉一挑,哼道:「你与那姓明的女子,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能解紫
度神掌的独门之患?你自称是刀皇传人,身上的内功既非轩辕紫气,更不是神玺
圣功,分明是冒名顶替,究竟是何居心!」
耿照心中一凛:「听她的口气,倒像识得刀皇前辈。」摇头道:「那些传人
什么的,也不是我自己所说。传授我武功者,并未自称刀皇。」他这话说得理直
气壮。琴魔、胡彦之、明栈雪,甚至是娑婆阁里的千手观音木像,并无一个自称
是武登庸;刀皇传人云云,全是某人的信口开河。
漱玉节冷冷一笑,停顿片刻,垂眸轻道:「是么?江湖传言刀皇的眉相特异,
被称做是」凌云紫气「,唯其中一边留有刀痕,因此破了大富大贵之相。你所见
到的那人,破眉处是在左边,还是右边?」
耿照一下被问蒙了,心里直将老胡骂了个狗血淋头;本想随便猜一边赌赌运
气,忽忆起幼年时在龙口村与乡里顽童玩耍,有个握紧双拳、教人猜哪边有石子
的把戏,心想:「她故意这么问,说不定武登前辈根本没有破眉,问题本身就是
圈套。」一径摇头:「我说了,传我武功之人,并未自称是刀皇。只记得是个白
胡子老公公,连眉毛也是白的,没注意有什么疤痕。」灵机一动,突然问:「莫
非宗主曾经见过刀皇?」
漱玉节并未理会,蹙眉片刻,忽又展颜。
「你很狡猾。」她雍容一笑,清亮的眸子掠过一抹狡黠,翻脸竟似翻书一般,
前后简直判若两人。「也罢!与聪明人合作,总胜过与蠢人搅和。只要你对本门
还有用处,我们之前的协议依然有效。」唤来弦子,附耳吩咐了几句。
弦子领命而出,要不多时便带着楚啸舟回来,他的面色比数日之前更加苍白,
印堂之间隐约泛着一股青雷紫气,行走时步伐踉跄,似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
稍稍抑制身上的苦痛。
身后,又有两名潜行都卫亮出明晃晃的蛇匕,押着另一名苍白瘦弱的少年进
来,却是阿傻。
「根据过往的经验,雷丹在中掌后五到七天之内将会成形。啸舟受伤已有数
日,眼下正是最关键的时刻。」漱玉节淡然道:「你若能将他体内雷劲祓出,勿
使雷丹成形,我便信你说的话,你我的合作仍如前度所议,绝不变卦。否则……」
玉指啪的一拈,那两名潜行都的女郎短刃交叉,架得阿傻昂颈而起,倔强的面孔
微露一丝痛苦之色。
耿照莫可奈何,心想:「到了这份上,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搬开桌椅,
扶着楚啸舟盘腿坐下,一手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另一手按着他背门「大椎穴」,
一边思索当日在密室中雷劲入体的运行路线,低声对楚啸舟道:「一会儿行功之
时,你千万不要运功抵御,专心想点别的事,莫想筋脉、真气便是。」
楚啸舟闭目不语,神情极是冷漠。
耿照运起碧火真气,徐徐送入他的体内。紫度神掌种雷成丹的道理,其实十
分简单:雷劲入体时,便如细沙侵入贝蚌,柔软的蚌肉感受异物,又吐之不出,
只好不断分泌黏液将之包裹,以减少疼痛;久而久之,侵入的细沙便成珠母,裹
于其外的泌润却成了珍珠。
雷丹的生成也一样。
紫度神掌霸道无比,只消一点雷劲入体,便能炸得腔子迸开,内脏糜烂。
种丹则须逆运真气,就像是替火药硝石装上外壳、制成炮仗,推迟雷劲爆发
的时间;一旦入体,受害者的真气自然发生感应,化不去、又逼不出,只好一层
层裹将起来,结成丹气。
而居中的雷劲不散,一点一点渗出内丹,将之同化,受害者又须耗费更多的
真气来包裹,避免爆发,无形中将雷丹越养越大……长此以往,雷丹终会超过体
内真气所能负荷,须以药力凝缩压制,期限大约是一年。即使如此,一旦运使内
力超过八成,体内真气失了平衡,也可能造成雷丹的爆发,便是「九霄辟神丹」
也救不得。
楚啸舟中掌数日,正处于雷丹将成未成的阶段,真气密密裹着一点雷劲,在
丹田气海之内滚成了一团,若实若虚。他全身的肌肉、筋脉反映腹中的激烈变化,
其疼痛不逊于利刃搅肠戳腹;过去时常有人捱不住这种痛苦,索性一死以求解脱
的。
耿照听明栈雪解释过雷丹的原理,此时以一丝碧火真气度入楚啸舟体内,走
遍全身筋脉,果然与明姑娘所说无不相同,暗忖道:「我要应付的敌人自是越少
越好。已被雷劲同化的内力不计,裹在外层的真气须先剥离,勿使结丹。」打定
主意,运起碧火真气,源源不绝灌入楚啸舟体内。外力入体,楚啸舟的真气自生
感应,便要抵御;但先天胎息致密的程度,却使得天下一切护体气劲在其之前,
硬生生成了渔网竹筛,半点也截不住水流。
楚啸舟原本无意催动内力相抗,谁知那股莫名真气竟丝丝透入,明明并未失
去内力,周身的内力却拦之不住,直如无物;他猛一抬头,沉声嘶吼道:「你这
是什么邪功!」背脊一拱、手臂交错,便要将耿照的双掌格开!
耿照挪肩抬臂,身子似乎前后左右划了几个斜斜的圆,无论他如何挣扎,双
掌始终牢牢按在前后两处穴道上,喝道:「别动!我不会害你。」持续催谷内力,
丝丝真气便如刀剑一般,将他丹田之内的滚热气团一层一层削去!
楚啸舟的下腹中如有无数尖刀攒刺,饶是他天生孤冷,也不禁咬牙低咆。
漱玉节起身趋前,终是不明所以,不敢横加出手,急得叫唤:「耿照!你…
…你对他做了什么?」那两名潜行都卫都忘了还要押人,舍下阿傻,不由自主围
了过来。
弦子手按灵蛇古剑,摆出逆手拔刀的架势,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便要出手救
人。
耿照丝毫不敢放松,碧火真气纵横切削、层层解去外壳的气团,终于露出其
中的一点紫度雷劲,失去包覆的焦旱戾气「滋滋」迸出,灼血成烟、炙肉为炭,
楚啸舟五内如焚,肌肤一瞬间涨得红紫,毛孔窜出丝丝热气,忍不住嘶声惨叫—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忙使出「汲」字诀,送入楚啸舟体内的碧火真气如潮水般
倒灌而回,势之澎湃,连同雷劲也一并吸了回来,猛向后弹开,半空中伸手一撑,
落地时已是五心朝天,浑身紫电奔窜、白雾蒸腾,拼着全身内力压制雷劲,避免
它在体内炸开,却抽不出半点余力来化消。
(糟……糟了!)
明栈雪的顾虑不幸言中,这是最糟的情况。
上一回雷劲失控窜走时,有明姑娘助他一臂之力,以她的碧火功修为,再来
几个也能救;光凭耿照一己之力,能压制失控爆发的雷劲已属难得,不能将雷劲
转化成碧火真气,引为己用,跟被种了雷丹有何区别?不过是从楚啸舟身上,再
移转到耿照身上罢了。
「啸舟!」
漱玉节飞奔过去,命弦子将他扶起,一搭腕脉,果然已无紫雷之气。回头见
耿照青筋暴出,浑身赤红,难掩心中骇异:「难道他竟不是将雷丹化解一空,而
是吸进了自己体内?这却……这却是如何能够?」
耿照有苦难言,渐渐压制不住,只得以真气将雷劲裹起,心想:「完了,这
下雷丹却种到了我身上。」忽觉有人在身后坐下,随即贴来一片瘦骨嶙峋的单薄
背脊,两人背心相抵,他背门「大椎穴」仿佛开了孔,原本在脉中流窜的雷劲正
无去处,一股脑儿从破孔窜入一处新天地,恰与当日耿照解救薛百螣的情景相仿
佛。
一部份的雷劲脱体逸出,耿照压力顿减,心中却大起疑惑:「是何人救我?」
睁眼回头,不看还好,一看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来人一身雪白中单,浑身被
雷劲殛得青筋暴出,胀红的肌肤直欲滴出血来,体温沸滚欲腾,丝丝蒸汽窜出毛
孔,隐有一股烟焦气息,却不是阿傻是谁?
他的内力远不及耿照浑厚,但精纯处犹有胜之,若非如此,早已抵御不住雷
劲,被殛成了一块焦炭。
耿照回过一口气,忙回身盘坐,双掌抵住了阿傻的背门,全力运使「汲」字
诀,要将雷劲吸出。
殊不知阿傻练的也是碧火神功,真气的自体防御并不下于他,可不是什么竹
筛渔网,阿傻又没学过〈通明转化篇〉的心诀,无法与他连成一个共同循环的周
天运行网络。碧火神功遇上碧火神功,一点便宜也没得占,任凭耿照使出了吃奶
的力气,所能汲出的雷劲也极其有限。
自他打通心魔二关以来,从未遭遇如此挫折:要救楚啸舟的自己反中雷劲,
要救自己的阿傻又成了新的容器,这一小点还不成气候的雷劲在三人之间传来传
去,居然纵横无敌,谁也拿它没办法。
耿照又气又急,忽然灵光一闪:「既然吸不出来,我便将内力灌进去,让阿
傻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它!」加速催谷内力,源源不绝送入阿傻体内。两人的内功
毕竟是同源,阿傻纵使不懂转化之法,也能感觉体内涌入了一支生力军,仿佛原
本将溃的阵势忽得援兵,反过头来压迫雷劲,要将它逼出体外。
大凡真气离体,多由肢体的末梢而出。二少内力合兵一处,碧火神功加上碧
火神功,终于追得雷劲没命窜逃;这场奇妙的追逐起于任督二脉,雷劲便如带路
先锋,后面跟着穷追不舍的百万大军,一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竟然打通了阿
傻各处筋脉阻塞,真气贯通全身,不下于打破心魔障的易筋拓脉之举。
眼看周天循环即将完成,被逼出的雷劲突然一阻,滞于手厥阴心包络经的
「曲泽穴」,以及手太阴肺经的「尺泽穴」。这两处穴道分在双臂肘弯,阿傻筋
脉一通,真气越滚越强,再加上耿照毫无保留地催谷内力,依然难越雷池一步。
耿照连试几次,突然明白过来:「他双手筋脉已毁,肌肉萎缩,难出大力,
连真气也无法通过。」但走到了这一步,已无回头之路,只得咬牙运功,抱着百
死无悔的决心冲破滞碍。
阿傻所承受的痛苦则远超过了楚啸舟。雷劲虽是穷途末路,焦灼烈劲丝毫不
减,散在全身筋脉中已如此难当,如今全集中在两臂之间,被浑厚的碧火真气不
住挤压,几乎压缩成了两枚具体而微的小雷丹。
他的双臂皮开肉绽,鲜血流之不出,全化成淡红色的血蒸汽,肌肤焦臭如结
痂,肉眼能见表面紫电窜闪,发出极其骇人的「滋滋」声响;饶是阿傻生性坚忍,
亦禁不住张口低嚎,迸出野兽般的怪异吼声。
诸女不禁色变,纷纷掩鼻退开。漱玉节拉着弦子后退些个,忍不住出声提醒:
「耿照!你朋友已有血沸之兆,再这样下去,会将他活活烤死的!」
耿照如何不知?只是进退无路。阿傻的筋脉已经不起雷劲的反复折腾,此时
撤去内息,徒然害他送命而已。
恐怖的烧灼持续了将近一刻,两人均伤疲已极,雷劲却逐渐消失,不知消耗
于何处,阻塞也较先前推进不少,已至腕间的「太渊」、「大陵」二穴;片刻余
劲透入手掌,终由指尖的「少商」、「中冲」两穴逸出体外,大功告成。
耿照缓缓收回内力,自行搬运周天,回复元气。阿傻身子一歪,侧倒在地,
焦枯的两条前臂伤痕累累,创口处鲜血迸流,汩汩而出。在场众人之中,漱玉节
最早回过神,命弦子为他满满敷上了珍贵的「蛇蓝封冻霜」,取药布仔细包扎。
耿照此番不惜功力,耗损甚巨,运功大半个时辰,才得收功吐息。
睁眼一瞧,时近晌午,花厅内的桌椅都恢复原状,楚啸舟已被移出。旁边置
着一床软榻,榻上的阿傻双手包扎妥适,换下了汗湿如浸的单衣,正靠着枕头沉
沉睡去。
漱玉节仍坐在主位上啜饮香茗,见他醒来,不禁微笑:「典卫大人的内力深
湛,令妾身大开眼界。当年本门费尽心思,牺牲了几名一流高手,始终无法将雷
劲逼出。能得典卫大人的帮助,紫度神掌不足惧矣!」
「宗主客气。我的修为只能应付尚未结丹的雷劲,若是成形已久的雷丹,恐
怕得问明姑娘才行。」耿照一跃而起,活动活动筋骨,趋前去探阿傻的腕脉,见
他脉象平稳,真气充盈,这才放下了心。
漱玉节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这点。
楚啸舟体内的雷劲被悉数吸出,足证这少年与那姓明的女子有门道,只消确
实掌握雷丹的特性、生成以及化解之秘,她并不缺高明的国手名医研制解药,这
笔生意仍是十分的上算。
她点了点头,微笑道:「典卫大人不用担心,妾身已派人潜入越城驿馆,监
视岳宸风的一举一动。倘若那位明姑娘真在岳宸风的手头上,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命弦子取来一方白巾摊在几上,巾子里包着几片枯叶似的碎皮,既薄又脆;拿起
一瞧,似能透光。
「这是什么?」
「是贵友褪下的痂皮。」
弦子打开阿傻臂上药布,厚厚的糊状膏泥之下,隐约露出粉红色的表皮,淡
淡的刀痕旧疤犹在,却已非原先萎缩的枯褐死肉,而是新生的肌肤。
「这……这是怎么回事?」耿照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
「妾身也不甚了了。原本弦子为他敷药包扎,不到一个时辰的光景,裹好的
药布突然松脱滑动,揭开一看,才发现焦萎的旧皮纷纷脱落,竟生出新的肌肤。」
漱玉节道:「妾身曾听人说,若将玄铁研制成极细的带磁玄针,摩擦之后用以刺
穴,将产生轻微的殛人电劲,有助于活化气血。他身上发生的异变,其理或与此
有关。」
耿照观察片刻,难掩心中喜悦:「这么说来,他的手有机会能复原了?」
岂料漱玉节轻摇螓首,失笑道:「他周身气血被雷劲活化,再加上筋脉打通,
真气充盈,纵使能再生新肉,却无法自行修补被挑断的手筋。断筋若能生出,又
如何废去手足四肢?」
耿照愕然片刻,点头道:「能生出新肉,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垂落双肩,
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失望。漱玉节静待片刻,才曼声道:「长是长不回去的,但未
必便没有其他的办法。」
耿照心中一凛:「这便是她的条件了。」拱手道:「请宗主明示。」
「我五帝窟有三样至宝,除食尘弓、玄母剑之外,还有一样名唤」天雷涎
「,既是世间至柔,也是世间至韧,不但能引雷走电,一旦注入内息,更可任意
改变形状。
「这涎索的模样似一团凝缩的龙筋,撷取约一粒黄豆大小,注入内力,便可
拉成数丈之长,绝不中断;灌注的内力越多,延展性越是惊人。迄今未有人能徒
手拉断这」天雷涎「的,若要分段截取,须以秘法为之,否则连食尘玄母也砍不
断。」
天罗香所持有的异宝「天罗丝」尽管更坚更韧,却无如此殊异的性质。
「本门曾送出过一枚米粒大小的」天雷涎「,妾身因此结识一位精通外科的
医道大国手。我问他:」先生要这涎索何用?「那人回答:」断鹤续凫。可惜了
一只用剑的好膀子,想随便找个人接上。「」
想来似觉有趣,漱玉节微微一抿,笑道:「这位异人虽是游戏人间,开口却
无空话。他若能」随便找个人「接上一条断膀,自能为贵友续以天雷涎,代替被
挑断的手筋。」言下之意,竟要以宝贵的涎索相赠。
耿照又惊又喜,总算神智不失,转念一想,登时明白过来:「帝窟被岳宸风
夺去的至宝,莫非便是」天雷涎「?」
「正是。」漱玉节颔首道:「这珍贵的涎索贮在一只名唤」亿劫冥表「的机
关盒中,那盒子的样子十分特别,一见便能认出。妾身近日将与那位异人相见,
请他为贵友治疗,待我等将金盒夺回,再以天雷涎为他接续手筋。」
她面子、里子俱都做足,耿照非给台阶不可,连忙起身称谢,算是正式订下
了连手合作之盟。漱玉节说到做到,在阿净院的另一头觅得一处独立的禅房,真
金白银的打点妥当,让阿傻与耿照同住;撤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潜行都卫,另派
贴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汤药、摆布吃食,照顾得无微不至,转眼又过了三天。
这三日里,耿兆一有空闲,便将碧火神功的心诀与〈通明转化篇〉传授给阿
傻,指点他自行修练的法门,自己却早晚各花一个时辰的工夫打坐冥想,仿佛老
僧入定。
连照顾二少起居的侍女,都向漱玉节回报:「那小和尚怪得很,才刚起床不
久,又坐着打瞌睡;午间用了膳,下午也睡。偏就夜里不睡,有时戌时不到就没
了人影,非到子时才回。」
「都没练功么?」特意安排不通武艺的侍女去,漱玉节主要也是为了这个。
不会武功的少女,不代表没有眼力,只是不易令人起疑。
「没见他练过。」小侍女摇了摇头,又补一句:「一整个人哪,就像木头。
长得像,说话打瞌睡也像,闭着眼都不动。」
任凭漱玉节见多识广,也不知世上有这样一门「思见身中」的练功法。耿照
在空明之境里检视记忆,日日与老胡打、与狼首聂冥途打、与老神君薛百螣打,
输在哪一招上便唤出再打过,打上五十遍、一百遍,直到完全克服为止。「薜荔
鬼手」八部四十路绝学自不待言,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课;若有余裕,便与木鸡叔
叔比赛砍柴挥刀,重温一下父亲姊姊,以及七叔的声音形貌,还有在流影城等着
自己的一大一小俩美人儿……
◇◇◇
三日转眼即过,潜行都回报:岳宸风落脚的越城浦驿馆之内,并未见得有形
貌如明栈雪一般的女子。
随着三乘论法大会的时间逼近,城中管制益发严格。据说镇东将军慕容柔已
抵达最近的谷城大营,似还没有进城的打算;地主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在城外
的官道上设下岗亭,迎接陆续赶来的贵宾,一面为了凤跸之事忙得团团转。
倒是岳宸风没什么动静,镇日在驿馆饮酒狎戏,屋中不住传来女子的呻吟娇
啼,听得人面红耳赤,左右均远远避开,不敢打扰。漱玉节忌惮他的武功城府,
严令潜行都诸女只得在外围打探,以免打草惊蛇,传回的讯息均是两手、乃至第
三手之后,帮助不大。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次序井然、无一遗漏,终于确定明栈雪不曾回来过。
连山上的上座院那厢也很平静,媚儿那丫头耗损不小,这几日间甚是安分,没敢
寻什么事端。当日在阿净院剧斗之后,由漱玉节花钱摆平,后来耿照返回现场,
已不见郁小娥的踪迹。
——一筹莫展。
五帝窟众人不无沮丧,因为无法预知琼飞闯下的祸有多大,唯一比死还令人
难过的,便是等着死,这三天自是不好过。据说琼飞每天闹着要去杀符赤锦灭口,
若非楚啸舟还在休养,只怕已联袂杀下山去。
耿照却始终相信,她一定会再来。
自从漱玉节下令移驻王舍院之后,连何君盼也搬出了阿净院,符赤锦当日是
跟岳宸风一起离开的,身后受尽帝门中人的白眼,她有什么理由独自返回,还在
阿净院里意外遇上了琼飞,得闻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
可能性只有一个:符赤锦为了某种目的,也许是要拿(或藏)什么东西,又
或与什么人悄悄会面,才独自来阿净院。此事漱玉节不知,岳宸风也不知,所以
她才无法将情报泄漏出去。这三天的风平浪静,恰恰就是证明。
若符赤锦要保守的是某样东西,就未必会再回来;若她那天是来见一个人,
很可能有再来的必要。
耿照的猜测果然成真。
隔天下午,一辆骡车停在阿净院门前,一名体态丰腴、头戴帷笠的白衣少妇
掀帘下车,随着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似与寻常的女香客并无不同。
但耿照既有过目不忘的奇能,遥见那少妇乳沃臀肥,却有一把曲线深陷的细
圆葫腰,走起路来款摆生姿,探出袖口的一双柔荑如覆奶蜜,酥红处都成了细润
的粉橘色泽,确是符赤锦无疑,一路悄悄尾行,跟来僻静处的一间小小客房。
比之五帝窟众人的居处,这里算是十分的简陋寒酸,斗室不过比两榻夹角略
大一些,一张板桌一条凳,别的家生也放不下了。符赤锦平素爱穿红衣,此番变
装前来,意在掩人耳目;耿照不敢太过接近,以免被她察觉,远远伏在房顶,由
墙顶的镂窗望入。
只见符赤锦偷偷塞了一锭银子,打发小尼姑走,掩上房门之后,原本慵懒如
猫的动作忽变得敏捷起来,快手快脚地翻动榻上的垫褥,又挪开桌椅细查其下,
终于在墙角的砖缝中,以发簪尖端挑出一团灰白物事,似是纸捻一类。
符赤锦打开观视,片刻又将纸笺折起来,塞入缠腰的内袋里。
她一打开房门,正要离开,忽听「劈啪」一声劲响,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
抽成一蓬碎粉,迎风洒落。符赤锦举袖挥开,向后跃入门中,以防鳞皮响尾鞭忽
施偷袭,仰头怒道:「冷北海!别偷偷摸摸像个孙子,给姑奶奶滚出来!」
语声未落,长廊两边、小院四面黑压压地冒出人影,竟已将她团团包围。
符赤锦心中微凛,面上却泛起一丝蔑笑,扬声道:「怎地,人多欺负人少么?
漱玉节!别净叫你的鹰犬爪牙来耀武扬威,自个儿却老躲在暗处,不丢人么?」
冷北海收卷长鞭,从房顶一跃而下,冷冷说道:「我当你是五岛血裔、宗苗之后,
喊你一声」符姑娘「,料想人各有志,有的骨头硬、有的骨头软,半点也勉强不
得。谁知你将琼……少宗主卖给了岳宸风,自甘下流,令人不齿!」
符赤锦蛾眉一挑,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将漱家丫头卖了?」厉声道:
「漱玉节,你出来!把话给我说个清楚!」
众人忽然静了下来,廊间人流向两旁分开,漱玉节扶剑袅袅而出,雪靥惨白,
神情十分凝重。符赤锦原本恶狠狠瞪着众人,丝毫不让,一见她的神情,不由得
微怔,蹙眉道:「你家丫头……真出事了?」众人听得恼怒,又叫嚷起来。
漱玉节素手微扬,止住骚乱,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说道:
「你跟岳……说了什么?」
符赤锦冷笑:「闺房里的取乐调笑,漱大宗主也有兴趣么?」见她神色不善,
片刻才收起了蔑态,冷面道:「你若是担心小和尚之事,我什么都没说。信口无
凭,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漱玉节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点头道:「好。」把手一挥:「让她走。」
「宗主三思!」
「万万不可!」
「绑了这婊子,去换少宗主回来!」
「够了!」漱玉节提运真气一喝,震得檐瓦格颤,在场几十人的叫嚷全让她
压了下来。帝窟众人难得见她显露武功,不觉一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你回
去罢。这没你的事了。」纱袂翩转,鸾钗细颤,掉头便要离去。
「慢!」符赤锦喝道:「把话说清楚再走。岳宸风大清早便出城去了,说要
往谷城大营见镇东将军,随行的还有将军幕府派来的使者。我离开驿馆的时候,
他人都没回,要如何抓走你的女儿?」
漱玉节眼角一乜,却未回头,寒声道:「随我来。」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径
自交错长腿,迈着细碎的莲步前行;所经之处,众人无不让出道来。符赤锦犹豫
片刻,率性地尾随而去,无视于周遭亟欲喷火的憎恨目光,面带冷笑、夷然无惧,
一路始终昂首挺胸。
漱玉节领她来到王舍院中,把众人都留在精舍外。
后进的一间雅房之中,但见一人躺在榻上,死活不知,全身衣发俱湿,仿佛
刚从水中捞起;饶是如此,仍染得垫褥上一片血污,怵目惊心。那人和衣扎着白
布,数名潜行都卫绕床奔走,捧水的捧水、拧布的拧布,忙成一团。
薛百螣一掌抵着那人背心,显是为他度入真气,正到了紧要之处,头顶冒出
缕缕白烟。
符赤锦打量了那人几眼,蓦地惊呼:「楚啸舟!」更骇人的是:他一条左膀
齐肩而断,扎紧伤处的白色巾布早被鲜血染得黑红一片,兀自汩出点点腻滑,也
不知用上多少宝贵的「蛇蓝封冻霜」,出血的状况却依然没有好转。
——断面平滑如镜,伤口却极难止血,正是岳家名刀赤乌角的特征。
(果然是他!)
符赤锦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四下巡梭,只见平时楚啸舟佩在腰间的那柄单
刀还在,被随意搁置在榻边一角,兴许是急救裹伤之际,不知谁解下一扔,以免
挡路,但另一柄刀却不见踪影——「食尘呢?」她面色一沉,森然道:「刀到哪
儿去了?」
漱玉节面无表情,轻轻击掌,一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应声上前。「你说。」
「禀宗主:今早少宗主与楚敕使不顾婢子们的劝阻,执意下山去寻符姑……
符神君,婢子们遮拦不住,跟了一阵,就没了她二位的踪迹。
「众姊妹散开找寻,正午过后不久,才在小陵河下游发现楚敕使。他说少宗
主被岳宸风所擒,就昏了过去,没见有食尘的下落。至于城里的情形,须问菱组
的其他姊妹。」
小陵河乃是酆江、赤水间开凿的一条人工运河,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几与越
城同寿,同时也是连接城池与浦港的枢纽。南船北马在越浦下锚登岸,须改换小
一点的沙船,循小陵河至城下;离人别赋、归客洗尘,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
为之。
漱玉节接连问了几名潜行都卫,渐渐拼凑起事情发生的过程:原来琼飞被耿
照一把摔晕,醒来之后,一口恶气全都移转到符赤锦身上,拉着楚啸舟去「杀人
灭口」。她大剌剌的进了城,打听到岳宸风不在城内,居然大摇大摆地杀进驿馆,
逢人就打,要他们「把贱人交出来」。
「说!」她揪着驿馆官员的衣襟,勒得他面色酱紫,几乎难以喘息:「符赤
锦那个婊子在哪里?没人,我打下你们一口牙,教你们喝风去!」
那官员哪里说得出来?一眨眼便吐出满嘴碎牙和着血,痛得晕死过去。
好不容易有一名马夫供出「曾见符姑娘套了车」,两人趁着衙门官差还没赶
到,乒乒乓乓打烂了大堂里的几凳古董,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么,在城外遇上
了还没走远的岳宸风,下场便如眼前所见。
潜行都里负责监视城中驿馆的菱组一行,只见得两人离开,却未见岳宸风回
来,推断琼飞与食尘都被他顺道带去了谷城大营,是以不曾看见。五帝窟所布置
的眼线,并未远及谷城,岳宸风一出越城浦,形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唯今之计,就只有「等」而已。
符赤锦本想说「你那白痴女儿是怎么教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冷笑:「你最好祈祷你一手调教的楚啸舟是个脓包,一照面便断臂失刀,给人扔
进了河里。要不然,用不着我同他说什么小话,你自己掂一掂要用几条人命,来
填小和尚那个血坑。」
忽听薛百螣厉声道:「娃儿!你说这话,与叛徒有什么两样!」怪眼一睁、
精光暴绽,全身杀气迸发,缓缓站起身来。
「薛公公!」堂后一声轻唤,何君盼端着煎好的汤药掀帘而出,交给榻边的
黑衣女卫,转头对符赤锦道:「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岳宸风所知难测,那人对
谁都是冷酷无情,你留在那儿也没个照应,实在是太危险。」
「留在这儿才危险。」符赤锦蔑声哼笑:「我劝你们别想着救人。少打什么
坏主意,人还有回来的机会;莫给了人家借口,平白赔上一个女儿。」咯咯几声,
掩口而去。
此时,守在外围的众多好手都堵到堂前,阶下黑压压一片,几十只恶狠狠的
眼睛直视着丰腴白皙的葫腰丽人,一步也不让。符赤锦全无惧色,昂首蔑笑:
「漱玉节!管好你的狗,别教它们挡路,难看死了。」
漱玉节霜颜覆雪,拂袖叱道:「让她走!」
堂外众人沉默半晌,捏紧拳头,缓缓让出一条路来。
「传我号令,」帝窟之主咬了咬牙,神色一片静漠,朗声清道:「从现在起,
谁都不许离开此地,不许前往越城浦救人,违令者视同叛徒,五岛永世难容!」
薛百螣重哼一声,怒道:「你是她妈你都不肯救,还不让我这爷爷去?」
漱玉节头也不回,冷道:「身为母亲,我可以陪女儿一起死。老神君若在岳
宸风面前露脸,没有一击杀他的把握,我须点多少人马妇孺与你陪葬?」
薛百螣双目圆睁,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垂肩低头,「砰!」起脚踹飞
了一张颇沉重的黑檀绣墩,容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
符赤锦出了王舍院,嚣狂的蔑笑一凝,忽变得无比凝重。载着她来的骡车早
已在门前久候,她扶着车栏撩裙而入,信手放下小窗内的纱幔子,面上再也没有
笑容,雪白腻润的丰腴娇靥微微靠着窗边,眸光空洞,似是心事重重。
早在骚乱发生之前,耿照便已溜下屋脊,避开众人的耳目,之后又抢在符赤
锦前头溜出王舍院,弄来了一辆小巧的髹漆牛车,还有一套仆役的粗布衣裳,一
顶遮住光头的油竹编笠——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方面也越来越像明栈雪,想象
力与行动力同样出色,总能在需要时变出合适的道具,或为手边仅有的东西发明
合适的新用法。现在,莲觉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摇身一变,成了城中贵妇的牛车
车夫——当然,车厢里不只没有盛装打扮的雍容美妇,恐怕连只死老鼠也没有。
他驾着牛车,不紧不慢地跟着符赤锦的骡车下山。对香客络绎不绝的阿兰山
道而言,这才是最好的掩护。
可惜有个笨蛋不懂。
一团乌影扣着骡车的底板,藏身在轴辐之间。耿照刻意放慢速度,远远窥看
车下人的身形服色,心里已有了谱。
尽管那人隐藏得很好,骡车的轮子印痕却半点也骗不了人,哪怕车夫丝毫不
懂武功,没多久便发现车辆的负重有异,掀帘与车内的符赤锦附耳几句,「吁」
的一声长啸,将车子停在道旁。
一辆车里三个人,车座上的、车厢里的,还有车底下的,谁也没有动。
耿照「喀答、喀答」驱车靠近,直到两车并齐,最后甚至超前了半个车身,
骡车还是毫无动静。
(奇怪……难不成,她要等我走了才动手?)
忽听那车夫喊道:「喂!前头的兄弟——」声音闷浊,又有些不自然的尖。
耿照一勒缰绳,探头应道:「什么事啊?」冷不防车夫双爪一探,径朝他咽
喉抓来!
——「血牵机」!
以耿照现下之能,与五里铺时相比,差别可说是天地云泥;符赤锦的血牵机
秘术纵使神异,只要不贴肉相触,未必奈何得了他。但耿照不是为了打赢她而来,
跟踪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要能跟着符赤锦抵达目的地即可——耿照从车座下抽
出神术刀,似模似样的应付了傀儡几下,胸腹间故意露出空门,符赤锦咯咯一笑,
手掌自车夫胁下穿出,运指如风,一连点了他几处大穴。耿照奋力配合,光溜溜
的脑袋一歪,手足僵硬地坠下了车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小和尚,耿大人!」符赤锦嘻嘻一笑:「这辆牛车是女子的把式,你一个
大男人缩在忒小的车座里,不觉得别扭么?」其时越浦左近的贵妇仕女外出,多
由婢女仆妇驾驶这种华丽的小牛车,蔚为风尚。耿照来自更南方的流影城,繁华
远不及三川,自不知有这些花样。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下便失风被擒,失笑道:「凭你这点微末道行——」蓦地
车下银光一闪,几乎将她劈成两半!
她原本闪不过,但车夫一直被她拿在身前当傀儡,这迅捷无伦的一刀便由那
倒霉鬼代为受了;两丬尸块分裂的瞬息间,她忽扬手打出一蓬黄雾,来人正施展
绝顶身法随影而上,颜面猛被黄雾一卷,登时翻身栽倒,修长苗条的身子轻轻扭
了几下,旋即瘫软不动。
符赤锦好整以暇地跃下车来,咯咯笑道:「弦子呀弦子,枉费你跟了漱玉节
这么久,豨蛇烟也不知放过多少回了,有没亲身尝过这烟的滋味?」可惜弦子再
也无法回话。这烟连紫龙驹策影都能放倒,更何况一名冰肌玉骨的清丽女郎?
第五十折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耿照乍见一张娇俏美颜倒在面前,弦子玉颈一斜、妙目紧闭,尖尖的下巴微
微抬起,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锐利目光,更衬得颔骨线条利落巧致,美不胜收,
不觉多看了几眼,心底暗叹:「你若不逞能,也让她封了穴道,不一会儿便得自
由。这下可好,我上哪儿给你找解药?」
符赤锦舍了骡马残尸,双手分提二人衣领,连人带着兵刃,掠进道旁一处茂
密的松林中。
林地里停着一辆双驾马车,辕衡、厢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看似十分坚
固结实;车轮的中心轴毂部分还镶有铜件,四只车轮各有三十二根幅条,极为考
究,显是官家之物。
耿照恍然大悟:「这才是她自越浦驿馆套来的车。方才那辆只怕是路旁雇的,
可怜了那骡车夫。」殊不知邮驿的轺车虽也是两匹马拉,却是结构简单的轻便小
车。这辆车是岳宸风从谷城大营调来的数乘之一,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细计较、眼
底难容颗粒的脾性;这等用料做工,莫说是拉货载人,拿来当战车也使得。
符赤锦取出皮索,将他二人双手缚起,扔猪肉麻袋似的丢进车里,自己却披
氅戴笠,跳上车座控缰,檀口中「吁吁」有声,一路往山下而去。
她携有盖了镇东将军官防大印的文书,放眼东海,那是几无不可出入的地方
了。
耿照侧躺在车厢内的织锦软垫上,感觉车轮所经之处,从崎岖盘绕的阿兰山
道,转成夯实了的平坦官道;不多时马蹄声喀搭脆响,蹄铁每一下都敲在砖石上,
车外人声鼎沸,车行渐缓,吹进窗幔的和风里隐有一丝湿暖水气,蓦地省觉:
「她又回到了越城浦,这是要进城了。」
果然把守侧门车马道的官兵,一见文书上殷红如血的九迭篆,那斗大的「镇
东将军印」五字简直就像催命符一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移开拒马、驱散行人,
恭恭敬敬让马车通过。
耿照从没来过号称「东海第一大城」的越城浦,只觉马车行驶在铺设砖石的
街道上十分平稳舒适,兜兜转转半天,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还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的喧闹逐渐消失,剩下清脆的马蹄响,射入小窗的阳光
为之一暗,变成了迎风摇曳的叶影,仿佛连空气都沁凉起来。
符赤锦「吁」的一声停住车马,似对一人低声道:「劳驾,我打无桃无镜处
来,鸡鸣前至,想找干麂子的主儿要口烟吃。」一把嘶哑老嗓应道:「姑娘要寻
的主儿,是一还是俩?」符赤锦回答:「是仨儿。」
咿呀一响,但闻枯枝曳地沙沙有声,似是开了扇老旧的柴门,马车喀搭而入,
未几又停了下来。耿照心想:「这院子好小。」唯恐符赤锦突然打开车门,闭目
不动,悄悄运起了先天胎息。
瞬息之间,耳力、触感、嗅觉等犹如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小于针尖的灵
敏感应铺天盖地而出,洒满整个院落。声音、温度、气味……数不清的细小「粒
子」反弹折射,在脑海中勾勒出周遭环境的轮廓,竟不下于亲眼所见。
他甚至能听见符赤锦跃下车座时,裙摆拂过草叶的声响;她衣襟里温温融融
的幽甜乳香,还有行走之际,裙内微微汗湿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那股子带着丰
润液感的细腻丝滑——隔着黑漆车板、绿草小径,更别提她身上层层裹起的衣物,
渐行渐远的符赤锦在耿照的感知里几乎是赤身裸体;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娇百媚的
诱人胴体,直至皮下,听见血液流过管络间的细微声响,嗅出汗渍、津唾、淫水
等体液的甘美气味……
符赤锦却不知自己正被一双无形之眼监视着,快步走过庭中的一株老枣树,
叶间透出一粒粒细小花蕾,还未开出小绿黄花。
厢房前一人推门而出,低低惊呼一声,喉音低哑富于磁性,却是一名女子。
符赤锦迎上前去,与她四手交握,差点踮着步子雀跃起来,模样活像六七岁的女
娃。
「数年不见,出落得这般美啦。」那女子赞叹着,伸手去掠她额前垂落的浏
海。
「再怎么美,也美不过小师父。」符赤锦笑道。
同样是娇腻的语音,此刻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活泼欢快,仿佛变了个人:
「上次没见小师父留下的字条,我可难过死了。还好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才又
回头找去,差点见不到三位师父啦。」
女子低声嗤笑,虽是无心使媚,声音却直教人耳根酥麻、胸间一阵奇痒,竟
说不上是极苦还是极乐。
「鬼灵精!有什么东西是你找不到的?定是别处耽搁了,胡乱搪塞!」
两人挽臂而入,便似一对姊妹花儿。屋里一人重重一哼,声若铁砂磨锈、虎
啸生风,双姝顿时收敛,符赤锦道:「二师父安好。锦儿给您请安。」
耿照心想:「她说要寻的主儿是仨,看来还有一位大师父。」无论如何感应,
屋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心跳,感觉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
「说事之前,先表明立场。否则七玄大会之上,敌我难分。」那「二师父」
开口如虎咆,峻声道:「我不让你小师父留信儿,她偷着留;我不欢迎你这时来,
你终究是来了。既然如此,心里该有了准信。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见,不如回
来,好歹是个娘家。你道如何?」口气虽然严厉,内容却颇见关爱;斥责云云,
不过作态而已。
符赤锦沉默了片刻,才道:「锦儿始终是姓符,二师父莫要逼我。此番前来,
是想请求各位师父,指点锦儿一门武功。」语调低缓、口气淡漠,仿佛先前的欢
快活跃全被一股脑儿地抽干了,又回复成车上那个倚窗蹙眉的小妇人。
那二师父「哼」的一声,冷笑道:「这儿没有能教外人的武功。出去!」
连耿照都讶异于符赤锦的断然,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绝之后,还
提出如此过份的要求。那与她感情甚笃的「小师父」甚至难发一言为她缓颊,屋
里顿时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房间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把极其怪异的嗓音,幽幽道:
「女徒,你想学什么武功?」尖亢的语调配上缓慢悠长、断断续续的口吻,犹如
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
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带着诡异的嗡嗡共鸣,仿佛无处不在,尖亢处浑似一
根扭曲的螺旋金针,无论如何闪躲,终不免被刺破耳膜,钻入最疼痛敏感的极深
处;偏又不是直进直出,而是绞、旋、戳、拉无所不用其极,闻之心魂一夺,倍
感痛苦。
那怪人话语一落,倏又没了声息,屋里只能感应到三人的存在,似乎开口说
话的是只木偶一类。
耿照无比骇异,自有先天胎息以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除非那人是殭
尸,否则……怎么可能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连一丝热血奔腾的极细声息也无,
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
符赤锦不敢不答,审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道:「回大师父的话,锦儿
想请三位师父恩许,赐下本门至高的」旱地千里,杀龙吞云「心诀。」
那女子闻言失声:「你说什么?」
二师父更是气急败坏,虎吼道:「放肆!你开口索要此法,是何居心!」
大师父怪异的苍老童音又从不明处响起,伴随着嗡嗡共鸣,倒比另外两人平
和得多:「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了,是不是?那你该明白,这部」赤血神
针「就连当年范飞强也功败垂成,就算我三人将残页交了给你,你又如何练得?」
「有时候,杀人未必要自己来。」那人尖声缓道:「有什么心思,尽管说出
来罢。」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赤血神针「是哪个门派的武功,怎地从没听过?」
只觉那段话里似有什么东西耳熟至极,索遍枯肠、绞尽脑汁,蓦地灵光乍现,突
然明白过来:「范飞强……」万里飞皇「范飞强!他们三个……竟是游尸门的人!」
◇◇◇
原来符赤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传,而是出自游尸门。
帝窟之中以女性为尊,这是因为纯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纯血女子须与
岛外男子通婚,才能令可练帝字绝学的特殊血脉延续下去,不致中断,纯血的男
子遂成为完全的战斗部族,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岛上的纯血女性。
像薛百螣这样的纯血男子,一出生便已注定无后。
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拼命锻炼自己,经历严苛的生存淘汰,终成为强大的战
斗机器,担任一岛之敕使、乃至于神君之位。除了守护,他们还必须负担传承之
责,收养其他纯血男童为义子,以传承帝字绝学。
在五帝窟里,男性的纯血传承很难被视同亲族:他们的义子、义子的义子…
…都缺乏血缘的连结。
因此,地位较高的纯血男子也会收养外面的小男孩为义子,一方面可入赘其
他的女性族系,透过结缘的手段来拉拢结盟,以巩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
可以短暂拥有一个「家庭」的感觉——至少义子与义媳们,会对亲生的孩子充满
感情,而非只视作未来的战斗或生产工具。
但凡事总有例外。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独子符宽,拒绝按祖宗家法来过活。他娶了岛外的平凡女
子,隐居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小山村里,那里一逢春末便开满香甜的枣花,宛若人
间仙境。他诚实向女子表示,自己毕生可能无法拥有子息,但那个纯朴美丽的小
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一双有情人终成连理。
然而世间万物,总不免有例外的时候。
百余年来,帝门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只有三次。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
夕风流,竟令侍寝小婢生下了楚啸舟;漱玉节下嫁薛百螣的义子,促成两岛联盟,
琼飞即为两人间的爱情结晶,血统之纯、资材之高,百年间无出其右者。
而第三次,便是符宽的妻子竟生下女儿。
夫妻两人宝爱至极,小名唤作「宝宝锦儿」,一家三口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枣
花村里,直到符老宗主猝逝、使者找上门来。
符宽憎恶祖宗家法,却一点也不恨母亲,听闻噩耗悲痛欲绝,连夜带着妻女
赶回火神岛奔丧。「少宗主远游多年,直到母亲不在了,方才记得回来。」夜半
灵堂,红岛的老臣们紧闭大门,咄咄相逼:「这女子是谁?这小女孩又是谁?」
「是我的妻子和女儿。」符宽抬头挺胸,昂然回答。
家臣中掀起一阵骚动。「是……少宗主的亲生女儿?」
「我方才说了,」符宽微怒道:「是我的亲生女儿。」
无论如何,小女孩的相貌是骗不了人的。
宝宝锦儿的白腻肌肤得自于母亲,那是山温水软之地孕育出的灵秀,但眉目
间却像极了符家人;她姑姑从小就是个骄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据说老宗主童年
时却是十分的沉静乖巧,便如眼前这个抱着一只木娃娃的小小女孩。
人群排开,颤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拐杖的白发老妪,瞇得几乎看不见的一
双灰翳小眼凑近小女孩,端详了老半天,老妇人的眼角噙着泪,叹息道:「像啊!
真……真是像啊!像得都没边儿了。」
「火日玉精」符承明是百年难遇的英主,外柔内刚、精明强干,牢牢压制住
门里的各方势力。她一死,拥有「苍岛战神」肖龙形的木神岛封家蠢蠢欲动,火
神岛不得不展开宗主大位的防卫之战。
让符承明之女、符宽的妹妹符若兰继位,原是诸策首选,却非是最好的选择
——老宗主死得太早了,来不及培养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她在五岛之间多结
夙怨,人望不孚,连红岛内都有杂音。
此时此刻,众人看着这个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女孩,忽然发现另一
个方法或许更可行:让少宗主迎娶黑岛的少主漱玉节,两家先行结盟。黄岛的何
家独善其身、代行白岛的薛神君为人刚正,都不可能与苍岛连手;一旦肖龙形野
心暴露,没准还能促成四岛未有的空前大团结。
——这几年,就先让少宗主代掌大位,漱玉节精明能干,即使让她弄权也无
妨;嫁给纯血男子,注定不可能有孕,断她黑岛的一条优秀血脉!待宝宝锦儿长
大成人,宗主之位还不是得乖乖将还符家?
众家臣交换眼色,仿佛在黑夜看见一线曙光。
「我说过了,我已娶妻,我的妻女就在这里。」
符宽的脸色十分难看,紧紧握着掌里妻子冰凉柔软的小手,不让她抽去。
「要娶漱家的女子,你们找别人去!母亲七七结束我就走,我自会为她老人家守
孝,不用你们费心!」
「这只怕由不得少宗主。」
老臣们将一家三口团团围住,白烛焰摇之下,那一张张阴沉狰狞的面孔犹如
从森罗狱里爬出的噬人鬼卒。
「你们这是做什么!」说话的人,竟是一直跪在灵前流泪的符若兰。哭肿双
眼的少女一掼披麻,跺脚而起,拨开人团冲到兄长面前,张开双手,遮护着未曾
谋面的嫂嫂和侄女,对家臣们怒道:「他是我哥哥,谁让你们这样跟他说话!我
哥他……我哥哥……我只有这一个哥哥了!你们……你们……」转身扑入符宽怀
里,嚎啕大哭:「哥!妈妈她……妈妈她不要我们啦!呜呜呜……」
众人一愕,不禁红了眼眶,纷纷低头。为首的几人跪了下来,举袖拭泪。
符宽轻拍妹妹的背脊,哽咽道:「丫头不哭!你还有哥哥,还有哥哥……」
符家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七七结束之后,符宽一家又多待了两个月,
算算回岛已过大半年。
其间他绝不出席任何公开场合,私下倒是频频接见前来慰问的各岛要人,黄
岛何家、白岛薛家,甚至苍岛封家都派了人来。符宽性子温和,没什么架子,无
论谁来都是亲自出迎款待,人望比妹妹好得多;只有黑岛漱玉节来时,因考虑妻
子的感受,委请家臣接待致谢。
一日,金神岛薛神君前来,符宽少年时蒙薛百螣指点过武艺,感情甚笃,特
别让妻子女儿出来相见。薛百螣见宝宝锦儿抱了个木娃娃,笑道:「木娃娃抱着
不舒服,薛公公改天送你一个布娃娃。」锦儿摇头:「这不是木娃娃,是扯线傀
儡。」逗得大人们呵呵直笑。
「你这扯线傀儡,」薛百螣逗她:「怎地没有线哪?」
「不用线。」宝宝锦儿有点不服气。她年纪虽小,却很清楚大人的笑有很多
种,这种可不是夸奖或赞叹的意思。
「好了好了,到花园玩去。小心别被猫儿抓伤啦。」符宽摸了摸女儿的发顶,
目送小女孩蹦跳而出,对薛百螣笑道:「薛伯伯千万别破费。内人缝了十几个布
娃娃给她,这丫头从来不玩,只爱那个没线的小木偶。」
「那肯定是像她阿爹,事事都跟人不一样。」薛百螣捋须大笑。符宽的妻子
阿荇亲自下厨,摆布了一桌的好菜,夫妻俩陪着他小酌。
阿荇冲着院里娇喊道:「宝宝,来吃饭啦!」连喊几声都不见小女孩进来,
薛百螣笑道:「就让她玩儿罢。一会儿我来喂她——」目光投向屋外,忽然愣住。
宝宝锦儿正坐在堂外的阶台上玩傀儡,她白嫩的十根指头悬在木偶顶上一寸
处,不住轻轻颤动,木偶对着堂里的三个大人挥挥手、摆摆头,活物似的扭腰蹬
腿,隐隐有些骄傲卖弄的神气。
符宽目瞪口呆。那只木偶他经常替女儿清理擦拭,用干净的布蘸点溶蜡抚摩,
以免木质纳垢,弄脏、甚至弄伤了女儿的小手。他清楚知道木偶没有任何机关,
也无一根足以操纵的丝线。
宝宝锦儿露出得意的笑容。但表演还不止如此。
她手一颤,木偶缓缓伏地,蜷成一团。非常注重舞台效果的小女孩也跟着伏
在阶上,伸长雪颈「咪呜」了几声,一条毛茸茸的小黄猫从阶台下窜了上来,锦
儿捏着它颈后一按,手到擒来;明明她只是单手虚按着猫儿后颈,似抚其毛,无
论小猫如何挣扎,却无法脱出掌握。
不一会儿小女孩坐起身来,腻润的小手掌微微抬起,离猫颈约有数分,猫还
是趴地刨爪,挣脱不去,片刻才「喵」的一声窜下阶台,跑得不见踪影。
「还是不行。」宝宝锦儿有些泄气,想要挽回什么似的,转头对着屋里的大
人辩解:「上回我有让它站起来过!它明明就会的!」小嘴一扁,咬着嘴唇不让
眼泪掉下来。
符宽愕然回头:「薛伯伯……」
薛百螣举手制止,遥对小女孩笑道:「宝宝锦儿乖!薛公公问你,这么厉害
的本事,是哪一个人教你的呀?」
这个笑容她就懂了,说话的这个老公公眼神认真,一点也没有看不起她的意
思。宝宝锦儿本就不是个爱哭的女娃儿,连忙破涕为笑,不免有些得意。「不是
一个,是三个。」她竖起三根粉嫩的手指头:「一个是小师父,她穿紫衣裳很好
看,一个是二师父,长得像老虎,很好玩。大师父住在瓮里,我没见过他的样子。」
薛百螣的面色越来越沉,转头问:「宽儿,这些事你都不知道?」
符宽一脸茫然,摇头道:「我……我不知道。这些人却都是谁?」
薛百螣沉默无语,左手突然闪电探出,扣住了符宽妻子的脉门。她露出惊愕
的表情,俏脸都痛得白了,小嘴死死吐息,连声音也发不出。
「阿荇!」符宽心疼已极,急道:「薛伯伯!我内人不懂武功,不干她的事!」
「你的确身无武功。」薛百螣松开精钢似的黝黑手掌,锐利的目光仍盯着阿
荇不放:「但方才锦儿说话时,你的眼神忽起闪烁。说!这是怎么回事?」
阿荇抚着热辣辣的腕子,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含泪道:「我……我是突然
想起来,在未嫁符郎之前,我曾在村里遇见一位外地来的紫衣姑娘,年纪还比我
小着点,来敲我家的门,问我讨了碗水。
「我见她不像口渴的样子,问说:」姑娘,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还
是同行谁人受了伤,有什么病痛?「那姑娘露出惊讶的表情,才说:」我有个家
人,不能饮生水,水须以金铁煮过方能饮用。我一时疏忽,带出门的革囊有漏,
害他现在没有水喝。「」
当时阿荇觉得奇怪:那打了这碗水,他一样不能喝呀!
姑娘却道:「你家里是用铁釜煮的水,我等了一昼夜,就要等水泡得够久,
掺血便可勉强代替。」阿荇一听吓坏了,颤道:「那……那得要用多少血?」姑
娘却未回答。
她想了一想,又问:「若浸泡金子的话,也需一昼夜么?」姑娘点头。
「你等等。」阿荇转身进屋,片刻端出那只铁釜,还有一枚鸡心金坠。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你把它浸在铁釜的水里,说不定就不用等上一昼夜啦!」
紫衣姑娘迟疑了一下,接过铁釜。「我可能不会再回来。」
阿荇把坠子沉入釜中,笑道:「那也没关系。我娘生前乐善好施,经常被郎
中欺骗,我爹说:」你舍了十人,其中有九个是骗子!「我娘却说:」可救了一
个人啊!怎么不值?「你拿去,就算骗了我,我也不恼你。将来你有机会,帮一
帮别人也就是啦。」
姑娘看了她一眼,也没说谢,端着铁釜离开了。
「后来宝宝周岁时,」阿荇低声道:「有人把那枚鸡心坠子放在摇篮边上,
我猜便是那位紫衣姑娘。适才薛伯伯说起,我才突然想到。」说着微微扒开了襟
口,只见颈间一条掐金细炼,那黄澄澄的鸡心坠子贴着细白的乳肌,分外惹眼。
「薛伯伯,那三个究竟是什么人?」符宽问。
薛百螣回答:「若我没猜错,那三人是游尸门的余孽,身穿紫衣的姑娘便是」
玉尸「紫灵眼。她有两个师兄,一叫」虎尸「白额煞,一叫」瓮尸「青面神,合
称」三尸「。这三人不是什么善类,他们传授给锦儿的,似乎是一门名唤」血牵
机「的歹毒武功,不知用心为何。」遥问小女孩道:「三位师父有没有常来看宝
宝锦儿?」
「小黄花开的时候就来。」锦儿扳着手指数数:「一、二、三、四……来了
四回啦!」
「那你怎没跟阿爹阿娘说?师父不让说么?」这回开口的是符宽。
「师父没有不让说。」小女孩狡黠一笑,掩不住那股子得意:「是阿爹阿娘
没问。」
大人们不禁哑然失笑。薛百螣放下筷箸,将锦儿抱来膝上号脉,沉吟道:
「脉中有股土金之气,隐然成形,的确是修习游尸门」太阴炼形功「的征兆。要
废去此功,恐怕为时已晚,可惜了你女儿的好资材。」
「这……练此邪功,会不会对身子有害?」符宽夫妇一听都急坏了。
薛百螣陷入沉思,一时无有反应,经符宽迭声催促才回过神,不耐挥手:
「练武功能有什么坏?人的心思才叫坏!游尸门的武学便只这一部」太阴炼形功
「,其他什么走影剑、移尸手,通通都是这部功法的延伸。根柢原是不错的,只
是后人练上了歪路,变得又怪又邪。
「游尸门人一向有周游天下、掳走小孩授艺的坏习惯。但你可知道:游尸门
中,连号称至高绝学的」赤血神针「,近世都有个」万里飞皇「范飞强练得,独
独有一门武功,至少一百年没听说有传人了,便是你女儿的这部」血牵机「?」
符宽夫妇面面相觑,更加忧心:「薛伯伯,他们究竟有何目的?」
「我不知道。」见多识广的白岛神君摇了摇头,逗着膝上的小女孩说话:
「宝宝锦儿乖!那三位师父有没有说,他们为什么要教宝宝锦儿玩傀儡啊?」
「有。」小女孩总算等到这个问题了。
有时候她觉得大人真是笨,差点让她辛苦背下的那两个字全派不上用场。万
一明年黄花开的时候师父们不来了,而她又忘记了怎办?她不懂那两个字的意思,
小师父也没解释,只说万一阿爹阿娘问了,这样回答便是。
席上,大人们全望着她。
「你要再问一次」他们为什么要教你「。」宝宝锦儿有些不耐烦了,想赶快
结束对话出去玩。大人真是笨!连问问题都不会。
「他们为什么要教你啊?」薛百螣啼笑皆非,只得耐着性子问。
「为了报恩!」宝宝锦儿一撑落地,飞也似的跑去花园找小猫。
◇◇◇
——还是大师父明白。
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昂然道:「大师父,锦儿只想看一看」赤血神针「的
古籍残页,如此而已。」那大师父「瓮尸」青面神无语,半晌没再开口,房中顿
时又失了此人的生机气息。
二师父「虎尸」白额煞怒极反笑,低咆道:「你好啊!问你大师父要东西,
连理由都不必了,好个五帝窟的赤帝神君!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有天大的能耐,
吃定了我们非给不可?」
「锦儿不敢。锦儿敢开这个口,只有一个理由。」符赤锦的声音平板,可以
想象那张平日千娇百媚、无比灵动的白皙面孔一片淡漠的模样。她顿了一顿,静
静说道:「为了报恩。」
「你——!」哗啦一声,伴随着清脆的碎瓷声响,椅子「喀啦!」被踢倒在
地,白额煞吼道:「好!算我三人欠了你阿娘的。你要看,老子的这一页便给你
看!看过后恩断情绝,你也别叫我」二师父「!」
「玉尸」紫灵眼低声道:「二哥!」白额煞怒道:「你最宠她了不是?你那
张也拿出来给她,看完一拍两散,省得日后烦心!」那紫灵眼没再接话,呼吸频
促,屋子里一片死寂。
耿照心想:「她这样说,两位师父一定很伤心。她要那」赤血神针「的心诀
做什么?莫非……是想献给岳宸风,来换回琼飞?」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但
一时又没有其他更合理的揣测,能解释符赤锦的行为。
——倘若如此,献上耿照与弦子岂非更好?为何一定非要「赤血神针」不可?
片刻,青面神的苍老童声再度响起。
「老二、老么,你们要给我没意见,我是不会给的。」他缓缓说道:「女徒!
你所练的」血牵机「,是本门中最接近」赤血神针「的功法,连我们三人都没练
成,可见你资材之好,已胜过了我等。」
「锦儿请大师父赐下心诀。」
「我不会给。」口吻苍老的尖亢童声道:「你二师父说了,不是游尸门的人,
不能窥」赤血神针「之秘;若不是五帝窟之人,也毋须理会五帝窟的事。你明白
么?」
符赤锦沉默片刻,低声应道:「锦儿明白。」顿了一顿,又笑道:「我车上
有两头不请自来的大老鼠,杀又不能杀,放也不能放,想先寄在师父这里,帮锦
儿看着大老鼠。」
耿照心想:「她果然别有所图。」却听青面神道:「这我也不许。你带走罢。」
合着这不通人情还是一脉所传,耿照几乎笑出来。眼看话不投机,符赤锦静
坐片刻,便道:「既然如此,锦儿先走啦。改日再来拜望。」三人都不说话。
她推门而出,走到车边解开缰索,紫灵眼突然了追出来,低声道:「你过来。」
把她拉到院落的另一头,两人在树下贴面喁喁,无非就是「你心里有什么事跟小
师父说」、「没事,小师父别瞎猜」之类,推来搪去的瞎缠夹一阵,两人也不觉
腻烦。
耿照悄悄抬头,透过车窗的纱幔望出去,只见双姝并肩坐在树荫下,约莫是
怕人听见,均是背对着马车、厢房的方向。
那紫灵眼人如其名,一袭紫绸衫子,丝缎般的及腰长发如瀑垂泄,颇有灵气。
比之于双乳傲人、丰腴雪润的符赤锦,她身段苗条得多,然而臀股浑圆、腰肢紧
束,背影亦玲珑有致,全然看不出多大岁数,总之不会太老。
两人靠着头低声说话,哪里像是一对师徒?分明是姊妹淘的模样。
耿照百无聊赖,再度运起了碧火神功,将注意力放回适才的屋子里,却听青
面神道:「……你把残页给了她,她下定决心、条件齐备,想做便做了;不给她,
她心里有个顾忌,做事便不会冲动。车里的人也一样。」
白额煞哼了一声。
「她有事,怎不跟我们说?五帝窟这么好,都顾不上师父了?」
青面神道:「所以她心里的事,必定很难。难到不能扯上你我,还不够难么?」
白额煞一时语塞。片刻,又不服气似的说:「那又让老么追去?依她的性子,
要什么有不给的?」语气已平缓许多。青面神道:「只一页倒不碍事。给女徒一
点儿时间,想明白她会再来。」
不多时,树下两人也说得差不多了,并肩回到马车边。
耿照听见了细微的迭纸声响,几能辨出纸质黄脆,心中暗忖:「那大师父料
事如神,算摸透了她俩的脾性。」符赤锦与紫灵眼道别后,才驾着车离开小院,
马车东绕西转一阵,终于停了下来。
「什么人?」门边似有守卫上前盘查,一见是她,连忙致歉:「是符姑娘。
小人走眼啦,快请进来。」
门扉拉开,听来颇为沉重。以先天之功探听动静,十分费力,耿照先前听了
大半天,略感疲惫;虽然符赤锦似乎不打算将他二人交出,耿照仍不敢大意,暗
中运劲弄松了皮索,万一情况不对,便能立时挣脱逃跑。
符赤锦将车辆停在一处极僻的角落,林荫几乎遮去午后骄阳,其时尚未入夏,
周围却满是吵杂的虫鸣,可见林树之盛。她下得车来,小心打量四周,直到确定
四下无人,才将二人提了出来,藏入一间小小的厢房。
趁着她去处理马车的空档,耿照一跃而起,观察四周环境,见房里的布置与
莲觉寺王舍院的客房相仿佛,只是家具、床褥等不如寺中所用华贵,心想:「这
里果然是越城浦的驿馆!」不由得背脊一寒。若非岳宸风已去了谷城大营,此刻
人不在城中,他几乎涌起一股马上逃跑的悚栗感。
——果然武功练得越高,才越知道惧怕。
想起当夜在江对岸等着岳宸风的自己,耿照不禁微露苦笑。
(要趁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仔细搜查一番,看看有无明姑娘来过的迹象;若能
取回赤眼,那就更好了!)
片刻,符赤锦又折了回来。耿照闭目摒息,假装昏迷不醒,等着她来检视两
人腕上的缚绳,却半天都没动静;等了许久,只等到一柄锋锐的蛾眉刺架上颈侧,
冰冷光滑的精钢贴着皮肉,激起鸡皮似的微悚。
巧笑倩兮的雪润丽人凑近身来,体温熨开一片幽幽甜甜的醉人乳香。
「睡了忒久,也该醒了罢?」符赤锦咬唇轻笑,湿暖的香息呵在耳畔:「还
是我该让外头的五百名刀斧手一涌而入,才能请得典卫大人起床?」
封底兵设:灵蛇古剑
【第十卷完】